老楊每一次在各種場合出現,都有一種先聲奪人的感覺。
人未至,聲先到。
等劉子明聽到楊德康那聲油噠噠的“老哥”的稱呼,再一轉過頭,果然便看到了老楊更加油乎乎的臉。
劉子明也算是見多識廣的人了。
在那些年輕藝術家們的聚會上,穿的多潮的人都見過,伊蓮娜小姐這種真正貴氣的人,他也能坦然對待。
但看到老楊的時候,他還是不由自主的微微往後倒退了一小步。
楊老師今天穿著的講究啊!
他明顯剛剛從長途飛機上下來,衣服比較休閒。
運動鞋,棒球帽,棕色的皮帶。
但搭配的一點也不含糊。
針織的黑底白花的斑點長衫隻鬆鬆垮垮錯係著中間的一粒扣子,隨著老楊走路時皮帶扣上的保時捷車鑰匙金燦燦的盾徽的搖擺而一同搖曳。
帽子下還露出了一小縷頭發,正在翻著不羈的小卷兒。
“劉哥,久等了吧。巧呀,巧呀,伊蓮娜小姐您也在呐!”
他溜達過來。
老楊把懷中抱著的雜誌放到休息區的茶幾上,先舔著臉和安娜小姐姐握了一下手。
然後張開懷抱和劉子明熱情的擁抱了一下。
“你這是……”
劉子明鬆開手臂,望著老楊的樣子,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樣。
“啥?怪麼,範思哲的男士香水,據說有鼠尾草的氣味,我可是選購了半天呢,難道聞起來會過於strong了一點?可彆嚇唬我哦,到時候出席藝術家晚會的時候,我也準備噴這個呢。”
老楊收回胳膊,注意到劉子明的眼神,於是抽抽鼻子,在自己的衣服上使勁的嗅了一嗅。
“還好吧,挺能凸顯出我的男性張力的。”他偷偷看了旁邊的伊蓮娜小姐一眼,壓低聲音小聲評價道。
“你說呢?”
“這叫sartcasual穿搭風格,講究一個擺脫束縛,很有腕兒的。”老楊一拍衣服下擺。
老楊還是有點不放心。
藝術圈,他這樣的助理想要大把賺票子,主要靠的就是人脈。
要是今天這裡就隻有劉先生這位“自己人”也就罷了。
但是竟然驚喜的碰到了伊蓮娜家主這樣的大人物。
老楊還是很注意個人形象建設,想把自己最好,最有氣質的那一麵,展現出來,在人家女伯爵閣下麵前留下個好印象。
機會難得啊。
老楊最聰明了。
他腦子拎的可清楚,藝術圈混靠的是什麼?他這樣的人又沒有個人作品,不能讓作品替他說話。
那靠的肯定就是個人形象啦!
助理的個人形象就是他的“藝術作品”。
彆說藝術圈刷人脈。
連古代宮裡雍容華貴的太後娘娘,挑隨身的大太監的時候,也喜歡要清秀機靈的呢!
內在都是一個道理。
在伊蓮娜小姐麵前,老楊總覺得自己最拿手的講段子的功力直接沒了九成。
那麼個人形象就顯的更重要了。
他拉了劉子明一把,小步走過去,對著旁邊沙發邊的穿衣鏡扭動了一下,這才表示滿意。
“頭發呢?”
劉子明的目光落在了老楊棒球帽下翻卷的劉海上,他可不記得曹老的助理的頭發有這麼大的天然卷兒。
“簡單燙了一下,到了我這歲數,再不用力捯飭就老了。我可是專門設計了一下自己的服裝風格呢,jaiedornan知道麼?就是電影裡的那位性感霸道男總裁,人家就跟我走的完全是同套的風格。潮啊!”
劉子明張了張嘴。
他本來想說,自己可以給老楊介紹一位他曾經合作過的造型師的。
但他認真的看過去,又不得不承認……
“這還真不是衣品的問題。”
老楊這身兒明顯是下了功夫,從頭到腳,都是設計過的,看上去隨意。把衣服拎出來,真的每件蠻體麵講究的。
這大概真的就是——某種個人天賦吧?
輪椅上的伊蓮娜小姐,她也剛下飛機,就是最簡單的休閒服,卻能穿出要去走紅毯的感覺。
而身邊湊過來的老楊,卻能把明星走紅毯的潮流穿搭,硬生生的給整出剛在草坪上歡脫的打了二十個滾兒的錯覺。
這種事情真是不講道理的。
一般來說。
如果不知道穿什麼,男性穿色調比較簡單的,不讓人眼花繚亂,比較莊重樸素的衣服,是不會錯的選擇。
可老楊。
劉子明回憶了一下,印象裡以前老楊穿各種各樣衣服時,走在大街上的樣子。
於是。
他的腦海裡出現了,色調簡單的虎紋娃,莊重樸素川東獵犬、棕色短毛的吉娃娃、油光水滑的獅子狗……等等眾多小動物們的生動形象。
忽然之間,劉子明就相信了。
如今的這一身兒,真的已經是被認真設計過的了。
他又把嗓子邊的話重新咽了回去,改為豎起大拇指。
“嗯,潮。”
劉公子點點頭。
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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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和那位造型師的關係蠻不錯的,合作了這麼多年了,何必不去給人家留活路,去砸人家招牌呢?
“老爺子呢,他那裡怎麼樣?”
劉子明換了一個話題。
比起老楊的潮流穿搭,他更加在乎自己的老師。
“老爺子?他?他在後麵啊,曹老的腿腳稍微慢一點,有周小姐在後邊陪著呢。曹老讓我先出來,和你這裡對接一下。不用擔心。”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
劉子明微微搖搖頭。
“我問的是——”
國字臉的男人聲音忽的被壓的很低很低,“老楊,在你看來,老爺子的心意已經定了?沒有其他可能性了麼。”
老楊愣了一下。
他知道對方想問的是什麼。
老楊的小眼睛咕嚕咕嚕的轉了好幾下,一瞬間,心中轉過了好幾個念頭。
但最終。
助理先生也隻能聳了聳肩。
“叫我楊老弟就行了哈。”
曹老的幾個弟子中,老楊年齡隻比唐寧稍微大上幾個月。
他比劉子明也還要小幾歲的。
“你要問這個——”老楊一撇嘴,“那老爺子的心思,我哪裡能拿的準呢?不過,咱哥們倆誰跟誰啊。劉哥我也不跟你說什麼場麵話。你要真心想問我的看法。那我也得把心窩子裡的話說出來。我覺得……這事兒吧,靠譜。”
“有多靠譜?”
劉子明麵上看不出喜怒,隻是輕輕笑了笑。
“很靠譜,很靠譜的那種。”
老楊輕輕的吐了一口氣,他跑過去,從桌子上摸了一本《亞洲藝術》的期刊出來,遞給劉子明。
“就算之前,這件事兒,還有點存疑的地方。但是,既然這篇論文恰到好處的出來了。我想,這事兒,也就變得十拿九穩了。”
“劉哥,你當時是不在身邊,你不清楚,前兩天曹老爺子在看到這篇論文的時候,他到底有多麼的開心!那幅樣子真的就像是位撿到了寶貝的小孩子一樣。”
“他還讓我給他打了個電話,隻是當時……不知為什麼,沒有打通罷了。”
劉子明接過了老楊所遞過來的雜誌。
在和曹老差不多的時候。
他就已經清楚了這本雜誌上的內容,可他盯著這本《亞洲藝術》的彩印封麵片刻,還是不由自主的把它翻了開來。
他翻開論文的第一篇。
在封麵論文那一欄的備注中,劉子明就看到了論文的標題和作者的名字映入眼簾——《thefelentandvisualdinsionofdarktoneipressionisorks》。
「論文作者顧為經、酒井勝子。」
老楊在旁邊舔了舔嘴角,嘟嘟嘴。望著這篇論文,他是既有點羨慕,也有點嫉妒。
立德、立言、立功。
三者是為儒家文化裡的三不朽,也是士大夫文人體係中的最高追求之一。
發表一篇“大”論文出來,某種意義來說,說的誇張不要臉一點,也能勉強說,從此就算是達到“立言”的層次了。
傳統的東方藝術家和傳統的西方藝術家不太一樣。
過去十八、十九世紀的歐羅巴。
畫家、藝術的創作者和評論家、批評家、藝術理論的研究者,二者是非常涇渭分明的兩撥人。
雖然有些優秀的藝術學者也會畫畫。
有些優秀的藝術創作者也會在報紙上寫文章噴人。
但整的來說。
這還是兩種蠻不同的獨立群體。
學界不要求研究藝術理論的人,真的是一個非常好的畫家。
社會也不會要求畢加索每年發多少篇論文,出多少卷大部頭,去把自己的繪畫風格和藝術哲學全部都歸納總結的清清楚楚。
這些工作往往都是彼此獨立的專項領域。
也就是說。
在塞納河邊對著夕陽哼哼唧唧畫印象派的畫家,和在大學圖書館裡哼哼唧唧對著台燈寫論文的研究者。
他們很可能是完全互不統屬的兩批人,兩種完全互不統屬的職業。
就算都生活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但是紐約大學裡在《美學與藝術評論》雜誌上寫文章,搞印象派研究的白胡子理論家,一輩子都沒有親自和畫《日出·印象》、《煎餅磨坊的舞會》的莫奈或者雷阿諾這樣的繪畫家見過麵,通過信,聊過天。
這種事情也是有可能在特定的情況下發生的。
但東方的藝術家社會不太一樣。
尤其是對南宗畫派的很多人來說,他們也許整天過的很行為藝術,但人家的職業不是藝術家。
王羲之不是專業寫字的,人家當過太守,還當過右將軍。
晉代鄉諺“王與馬,共天下”中的馬指的司馬家,而排在皇帝家族司馬氏前麵的那個“王”,琅琊王氏,就是指的王羲之他們家。
東晉開國的皇帝司馬睿登基的時候,曾多次請求他的叔叔王導和他一起共同坐在禦床上,接受百官的朝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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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則他兒子憑啥沒天啥都不乾,蹲在地上看雲彩,還在那裡當高官。
換個普通人,你看人家桓衝不上來跳起腳來,用大耳瓜子狠狠抽你不。
董其昌也不是專業畫畫的,人家是太子的老師,南京禮部的尚書。
人家的本職工作都是文人,是名士,是士大夫。
大家的生存狀態不同,人生理想不同,社會分工職責也不同。
就算東西方藝術家們都超愛、超級喜歡的“貴婦姐姐愛上我”的經典成名路線。
二者的目標也是有區彆的。
洛可可風格的代表人物,布歇跑去討好蓬巴杜夫人,給人家畫畫,他的目的也不過隻是當個皇室首席畫室,或者最多靠裙帶關係,抱個法蘭西美術院院長啥的回來,就心滿意足。
而類似南宗畫派的開創者,第一代領袖王維。
人家跑去拜訪玉真公主,又給小姐姐寫詩,又給小姐姐彈琴,他的目的可不是求著跑去皇宮裡當個什麼嘮子的“藝術家供奉”。
要是玉真公主說請王維留下來,每天就隨在身邊,專職畫畫,“月俸101novel.com兩紋銀”。
你就看人家王維小朋友會不會當場“哇”的一聲哭出來就完了。
他跑來是來要去當狀元的,是要去做朱紫公卿,要做那花中第一色,人間第一流的。
他的目標不是畫畫,而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東夏古代的文人字畫都有一種很強的寫意、寫神的縹緲的哲學氣質。
美學從來都是哲學的一個分支。
繪畫、書法是文人們傳達自身品格、哲思、氣節的一種表現手段。
著書立說更是如此。
歐洲的畫家往往一輩子隻要畫好畫就行了。
而東方的藝術家往往也很看重畫紙之外的東西,那些其他形式的哲學表達和思想傳承。
就是因為這原因。
董其昌寫過《論書》、梁齊時的謝赫寫過《古畫品錄》,提過“繪畫六法”,甚至畫宗開創者王維也親自寫過《山水論》、《山水訣》這樣的專題類繪畫理論書籍。
它們的意義就相當於古人發的學術論文嘛!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曹軒先生都已經年近百歲了,還會屹然出山,跑到異國他鄉,去擔任東方藝術係的係主任。
而顧為經在這個關鍵的時間點,竟然不光在準備新加坡雙年展上的新體畫作品,還偷偷摸摸的掏出了一篇這麼重量級的論文出來。
老楊知道。
這真的正正好好的敲在了曹老爺子的心檻上了。
這篇論文沒準比那幅讓曹老忍不住寫下了“一枝獨秀”四個字提字贈言的《紫藤花圖》更讓對方感到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