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弘兩條眉毛皺得緊緊的,撅著嘴巴再道:“我聽來聽去,總覺得好似又有道理,又沒道理,可又說不過他們……”
自姐弟二人坐下來說話,攏共也不到半個時辰,趙弘已是提了好幾回自己說不過台閣諸人的話語。
趙明枝並不去追問誰人說的這些話,她未身臨其境,但想到楊廷等人性格與行事,大概也能猜到每每經筵時,這一眾大臣究竟會向小皇帝灌輸些什麼,又會說些什麼內容。
如此熏陶數月,趙弘本就明辨是非,心善懂事,又慣於自我約束,此時心中生出幾分所謂“天子規矩”的掙紮,倒是不怎麼奇怪。
可天子也是人。
這天子到底應該怎麼當,又如何評判優劣,誰能說了算呢?
趙明枝隻是稍讀經書,略知道理,都能自有想法,而這些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大臣們幾乎都在地方輪轉過十數乃至數十年,可謂老於世事,自己在外頭縱情肆意,最大限度利用規則,得利最多,此時麵對幼年天子,倒是按著至嚴至苛來做,將其搓圓搓扁起來。
左右都無人能做公正評判那一個,那就你教你的皇帝,我看我的弟弟。
趙明枝無意同台閣重臣們唱反調,卻更不能叫趙弘小小年紀,就被人當個湯圓子揉捏。
她問道:“既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又為天下人治天下,那怎的不是天子與百姓共天下,倒是人主之職在論相了?”
趙弘仔細琢磨片刻,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正要揪著此事繼續往下,隻趙明枝點到即止,卻是岔開道:“個人自有私心,便似你心中先念著阿姐,先前諸位相公心裡也有父母兄妹,更有自己……”
“阿姐也是人,阿姐說的話,也因見識有限,所知窄狹,心中先有偏向,自然多有謬誤之處,人當能分辨好壞善惡,不能隻看遠近親疏,所謂取之精華,去之糟粕——這樣道理,你如此聰明,心中必定早已十分懂得,不必旁人來點說。”
趙弘高興之餘,又有幾分赧然。
他低聲道:“我要是真個聰明,就不會嘴笨,連話也說不過旁人……”
“世上哪有什麼正經大事是說出來的?”趙明枝道,“辯才自然有用,可世間從無十全十美事,更無全通全能之人。你年齡雖小,所見所識早就遠非常人所能及,已是萬分出挑,更何況為人君者,若能敏於行而訥於言,比之誇誇其談之輩,不知勝過多少。”
趙明枝態度、語氣當中全無半點逼迫催促,多是誇獎鼓勵,趙弘到底年少,得了最為信賴姐姐肯定,原本高高吊起的一顆心,頓時放下了不少,雖曉得有無數問題堆積,但整個人都不複先前忐忑。
人一放鬆,困意就上湧。
他本就年幼力薄,身小體弱,心焦氣躁地一路奔波,中途少有休息,早已又累又倦,已是強弩之末,本就硬撐住,此時同趙明枝說話,剛開始還許多問題,一時憂心姐姐身體情況,一會又怕她在京中受欺負,隻是說著說著,那頭一點一點的,聲音逐漸收弱,點著點著,眼皮也跟著直打架,等到半身側倚著後頭交椅,頭一個緩緩偏靠,竟是就這般睡了過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