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他對容憬說過不少出格話,也做過不少出格事,可卻是第一次問起容憬的過往。
他等了半晌沒等到容憬開口,無奈笑笑,“容公子,不說拉倒,彆搞得跟我逼”
“我母親身子骨弱。”容憬打斷厲琛,略帶哀傷地講道“應是娘胎帶的病氣,她一到雪天便容易染風寒,總是坐在閣裡燒著暖爐,”
往前數幾十年,前朝之時,裴紹為宰相,有一嫡女名裴厭雪。
裴厭雪生於冬日,那年落雪不斷,她也高燒不斷,算是曆儘坎坷才艱難活下來,也便有了厭雪這個名字。
到了成婚之年,裴厭雪因身體原因不易出嫁,裴紹便為她從青年才俊中招婿。
前朝君王昏庸無道,容頌有狀元之名卻不得官職,更是整日遭他曾經瞧不上眼書生和小官吏的調侃。
於是,容頌被招婿入了裴府,借此終於謀了一官半職。
裴厭雪雖是身子骨弱,可自幼調養得當,生下容憬後也沒落什麼病根。
彼時,容頌與她已成婚四年,官職往上進了幾品,在朝堂上勉強有了說話的權力。
容憬兩歲那年,容頌徹底站穩朝堂,他得以帶妻女搬出裴府。
裴厭雪冬日無法外出,她隻得抱著暖爐,窩在閨閣裡看窗外落雪,看院中梅花迎霜盛開。
她不喜冬雪,卻喜梅花,從小服侍她的丫鬟便叫疏香。
在容憬幼時記憶中,父親待母親極好,出了裴府更是有空便陪在母親身邊,喂藥都不假手於人。
可隨著父親朝中官職變高,母親的病卻越來越重,他們回府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容憬四歲的冬天,初雪落下那日,裴厭雪咳嗽不斷,咳到最後竟是咳出血來。
容頌求請陛下派宮中太醫來給裴厭雪診病,除了從小喝到大的藥,又增了一副禦寒用的藥。
那天,容頌見裴厭雪鬱鬱寡歡,陪她帶容憬回裴府住了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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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厭雪其實預感到了什麼,可容頌有狀元之才,隻要給他台階,他便能爬得飛快。
他與裴府早已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於是,回裴府的那幾日成了容憬兒時記憶裡最後的快樂時光。
回到自己家,裴厭雪常常抱著他,略帶哀傷地輕聲教導。
“藏起來,像你父親那樣藏起來,藏到所有人都看不出問題。”
容憬當時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隻能牢牢記在心底。
第二年,疏香年紀大了,裴厭雪給她銷去奴籍,回家成婚生子。
容憬舍不得她走哭得厲害,疏香則比他哭得更厲害,肝腸寸斷般。
又過了兩年,容憬六歲那年,裴厭雪在初冬落雪之日香消玉殞。
容頌沒了妻子,容憬也沒了母親,容府更是缺了個主母。
那空出來的位置炙手可熱,無數女子爭相搶奪。
容頌沒要,不止如此,還放言會為亡妻守身一輩子。
可事實上,為裴厭雪守靈守孝的隻有容憬,容憬也在他麵前褪去了偽裝。
他的父親不愛他,甚至同他當麵說終於熬死了裴厭雪,會再娶誰進門。
容頌會裝,更會擺弄忠孝禮儀,否則裴紹也不會等無法回頭的那刻才看清他的狼子野心。
六七歲的容憬不懂這些,他天真地以為隻要說出口便能撕開容頌的真麵目。
沒人信容憬的話,他在深冬被罰跪在院中反省,第一次明白母親反複念叨的話是何意。
“之後便是你知道的那樣。”容憬看了厲琛一眼,“他成了宰相,美名功績皆具,又拗不過前朝皇帝,娶了個不算得寵的公主為妻。”
“後在公主孕期,以容府子嗣稀薄為由,納了幾個自己喜歡妾室,再添幾個庶子。”
“至於我,鞠躬儘瘁、忠孝節義的兩朝宰相養出個清風霽月、溫潤如玉的皎皎公子不是理所應當的事麼?”
容憬自嘲地笑了下,“我同他一般,誰知道這好皮相與好名聲下是怎麼汙濁。”
“倒是不至於此。”厲琛跳到容憬身後,與他同乘一匹馬,將下巴抵在他肩膀上,湊在他耳邊戲謔道“容公子若真是心思肮臟,當年便該要了我的命,或者”
話沒說完,容憬拽著厲琛的頭發將人強行拉開,“厲琛,說多少次了,你說話歸說話,彆老是貼我這麼近。”
厲琛“嘶”一聲,“容公子,你這就過分了吧,我不過是見你難過,於心不忍才過來安慰幾句。”
容憬用餘光掃了他一眼,“你確定你這是安慰?”
厲琛改口道“那容公子難得同我推心置腹,我想湊得近點聽,如何呢?”
“回你自己的馬上坐去。”容憬鬆開厲琛的頭發,命令道“現在,立刻。”
逗完貓的厲琛心滿意足地回到另一匹馬背上坐好,“然後呢,你打算何時動手?”
容憬想了下,“太子九月繼位,現在時間還早,先陪你回山寨待一陣。”
厲琛愣了兩秒,然後大笑起來,望著容憬意味不明道“容公子,我是賊人,你莫要對我太好才是,否則我是會起偷念的。”
“你能偷什麼?”容憬不明所以道,“再說誰是對你好,不過是我想去逗小孩玩。”
厲琛臉上的笑容更甚,“好,那容公子打算怎麼去?”
容憬今日還未吃飯,到了下午餓意明顯,他道“先去最近的鎮上吃頓飯,然後你載我過去。”
厲琛朝上抬了抬下巴,“飛過去?”
“不然呢?”容憬回道,“順便再買點東西過去。”
兩人去鎮子再吃過飯出來已是傍晚。
城外,某個無人注意的山坡上,一隻巨大的黑鷹乘著盛夏熱烈的夕陽餘暉展翅騰飛。
轉瞬之間,鄉鎮,山林,長河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渺小。
容憬俯瞰下方廣闊的景色,餘光瞥見被夕陽灼燒的紅雲,揚起手臂撫去。
他的指尖穿過雲層,燥熱的夏風拂麵而過,帶來今日太陽最後的光輝,將他冷白的衣衫都染成了熱烈的紅。
“容公子。”厲琛明知故問道,“這景色很美是不是?”
“是啊。”容憬笑著回道,“若困在皇城,怕是永遠也見不到這般景色。”
厲琛又道“臭花貓,自由的感覺好吧?”
容憬伸手敲了下他的腦袋,“死禿鷲,說多少次了,不準這麼叫我。”
厲琛故作吃痛地抖了幾下翅膀,逼得容憬隻得趴在他背上,抓緊他的鷹羽。
他玩笑道“是是是,那我叫你月白哥哥總行了吧?”
“彆隨便給我起外號。”容憬又敲了下厲琛的腦袋,瞥見下方無垠的山河,道“從遊。”
厲琛一時間沒懂他的意思,“什麼?”
“這是我母親為我取的字。”容憬解釋道,“她希望我健康長大,自由無拘,去見她一生都不曾見過的廣闊風景。”
他伸手在厲琛被自己接連敲過的地方摸了摸,“以後也許你這麼叫我。”
厲琛一愣,容憬又道“作為交換,不準再學那些小孩叫我什麼月白哥哥。”
厲琛的眸色暗了暗,心道容公子的記性真是不好,竟是生怕他這賊人起不了偷心的歹念。
厲琛遲遲不答,容憬點了點他的腦袋,“厲琛,死禿鷲,問你話呢,難不成你更喜歡叫我月白哥哥麼?”
“誰要叫你月白哥哥了。”厲琛回道,“還是從遊好聽點。”
他主動喚了一聲,“從遊。”
高空的風覆蓋他微啞的嗓音。
容憬不覺有異,回道“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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