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很廣闊的東華閣裡，蓄著恰到好處的暖意。r/
r/
這裡的每一縷風，每一種貼於肌膚的感受，都有專門的人打理。r/
r/
不使帝君為任何無關緊要的事情分神，就是他們對大齊帝國最大的貢獻。r/
r/
齊天子坐著。r/
r/
薑望躬身。r/
r/
李正書安安靜靜地立在一旁，也不說話。r/
r/
丘吉守在閣門外，遠處並沒有什麼多餘的聲音。r/
r/
連房裡的燈光也是本分的，不敢有一絲搖曳……r/
r/
這種等待的時候最適合用來修行。薑望心中莫名其妙地想。r/
r/
但畢竟也隻是想想。r/
r/
時間的意義在此刻很難度量。r/
r/
不知過了多久，又一次翻頁聲後r/
r/
“是年三月，太子射龍狐。”r/
r/
天子的聲音像是從九天之上垂落，明明如此之近，卻又如此之遠。r/
r/
薑望一瞬間反應過來，立即接道：“太祖以為不詳，逐於青丘。乃立商華。”r/
r/
勤苦書院大賢司馬衡所編著的《史刀鑿海》，是記載道曆新啟以來天下列國曆史最為完備的一部史學巨著，是天下公認的信史。r/
r/
司馬衡周遊天下，拜訪各地舊址，溯古追今，搜集舊聞、秘史、曆代名人的隻言片語……r/
r/
各國的史書、各地的地方誌、人們口耳相傳的故事，氣候的變化，山河的變遷……這些全都是他的素材。r/
r/
一定要在互相驗證之後，得到可信的曆史資料，方才落筆。r/
r/
司馬衡筆鋒簡練、精準，行文不偏不倚，幾乎不表露任何個人的情感傾向。r/
r/
如史刀鑿海開篇的那一句話r/
r/
“司馬氏名衡者，魯鈍之人，唯觀史而得自知。無舟可渡，削刀鑿海。”r/
r/
他說他這樣的蠢人沒有什麼天生的才情，沒有與生俱來的洞察和智慧，他隻有遍覽曆史興衰，才能夠認識自己。r/
r/
他說曆史本身就是最真實的評價，他沒有資格置喙前人。r/
r/
他說他隻是曆史的記錄者，而非評述者……他也的確是這樣做的。r/
r/
整部《史刀鑿海》洋洋灑灑千萬言，但那些棄置刪減的文字，又何止千萬字。為這千萬言所下的工夫，更何止億萬言！r/
r/
他用長達三百年的時間，前後修訂四十三次，方才成書。此書一立，即成天下信史！r/
r/
《史刀鑿海》記錄的曆史自道曆新啟而始，至道曆三九零零年而終。國家興衰，王侯將相，使天下人知古今事，人道洪流，儘湧其中。r/
r/
根據司馬衡的說法，此後每過一甲子，會再增補一次內容。如今是道曆三九二零年，所以道曆三九零零年後的列國曆史還未成書，不過他的門下弟子也早就開始搜集可信的相關資料。r/
r/
全千萬言，結成三百零七卷。有的國家史料自成一卷，有的國家隻能跟其它國家合訂一卷。r/
r/
而卷一至卷十，皆為《景略》！r/
r/
那些一直屹立至如今，或者曾經煊赫一時的霸主國裡，景略十卷，暘略六卷，秦略八卷，楚略九卷，牧略六卷，荊略七卷，齊略三卷……r/
r/
齊天子所誦“是年三月，太子射龍狐。”，正是《史刀鑿海》卷二的內容。r/
r/
而下一句，便是“太祖以為不詳，逐於青丘。乃立商華。”r/
r/
這一個部分，講的是景太祖廢立太子的曆史。r/
r/
薑望接得非常熟練，當然的確是下過苦功的。r/
r/
“青羊子不要拘禮了。”齊天子隨口道：“坐著說話。”r/
r/
薑望心想，原來真的要抽查。幸好自己背了……一部分。r/
r/
轉念又想，大齊天子還是很仁厚的，隻考這麼前的篇目……r/
r/
他鬆了一口氣，但這口氣畢竟沒有完全鬆開。r/
r/
他直起身來，很端謹地道：“歸齊已是休憩，得天子召見更是天幸。臣站著說話就很好。”r/
r/
開玩笑呢，東華學士李正書都站著，他怎敢坐下？r/
r/
這馬屁拍得畢竟直白，天子毫無波瀾，當然也沒有繼續賜座，隻又問道：“你說說看，景太祖為何視之不詳？”r/
r/
薑望愣住了！r/
r/
當初向您告假，離齊赴楚的時候，您隻說要背書，沒說要全盤理解啊！r/
r/
我怎麼知道景太祖為何視之不詳？我又不能去問他！r/
r/
為何？為何！司馬衡也沒有寫呀！r/
r/
當然這些話他是沒膽子跟齊帝說的。r/
r/
有心硬著頭皮強行理解幾句。r/
r/
最後隻是道：“臣魯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r/
r/
薑望拍馬屁的時候，李正書皺了一下眉，因為實在是沒有什麼水平可言。但這會魯鈍二字出口，他眼睛裡卻是有了一絲笑意。r/
r/
司馬衡在《史刀鑿海》的開篇，也是以魯鈍之人自居。r/
r/
這恰恰是一種對待曆史的態度！r/
r/
可以不懂，但不能裝懂。r/
r/
可以不解，但不能曲解。r/
r/
世間治史者千千萬，何以唯獨司馬衡編著出了天下信史？r/
r/
答案正在書名中。r/
r/
無非四字，“史刀鑿海”！r/
r/
在一尺一寸，在一筆一劃，在實事求是。r/
r/
不管薑望是有意還是無意，這魯鈍二字，用在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再是巧妙不過。r/
r/
李正書心中讚許，但默不作聲。r/
r/
隻聽得齊天子笑罵：“果是不敏、無智又少識！你讀的什麼書！”r/
r/
薑望低頭道：“臣慚愧，今後自當發奮！但臣少無良師，長無餘暇，短時間內恐怕不能讓陛下滿意。”r/
r/
天子轉頭看向李正書：“你看看，現在說話還知道給自己留後門，這是魯鈍之人嗎？朕看他十分狡猾！”r/
r/
李正書笑道：“狡猾或者魯鈍，也都在帝君彀中！”r/
r/
天子道：“你也是個狡猾的！”r/
r/
這位‘玉郎君’隻道：“李正書豈非王臣？”r/
r/
天子用手指了指他，終是又笑了：“那你這個大狡猾，便教教這個小狡猾！”r/
r/
齊天子與李正書之間的親近，實在是非同一般。r/
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