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皇帝要一直在龍椅上坐到天荒地老,一直沉默到姬玉瑉乃至南天師為他鬥出一個確定性的結果,才會站出來收拾殘局。
他卻忽然開口,罕見地露了一下拳頭,展現他對朝局的掌控。
本以為他展現權力之後,是要強勢壓下靖海餘波,強行讓對靖海之敗不滿的聲音閉嘴,他卻又主動提及靖海之失!真有幾分天心難測。
丹陛上落下來的景天子的聲音,是略帶哀傷的:“丞相啊,修中古天路,而碎於高天。
築永恒天碑,卻為他人做嫁。
這是誰都不曾意想的事情,又豈是你一人能擔責呢?你伏地乞死傷朕的心。
昔日宏圖未繪,咱們君臣理想未成,你就要棄朕而去麼?”
間丘文月將那兩部名冊都抱在懷中,一時淚橫:“微臣痛心已徹,思慮難周。
隻想給那些不能歸家的戰士一個交代,而不知還能交代什麼。
謀局謀事皆不成,落子天下卻惶惑於天意。
雖則天地廣闊,竟不知此身還能為何事。
若能以此報國恩,也不負當年寒窗所願!此心如此,惟願聖天子垂鑒。”
群臣之中有人感同身受,有人傷心抹淚,也有人冷眼相看,隻覺得這對君相的表演,實在是情感過於豐沛。
“丞相非責之丞相,朕又豈是責之君?”
景天子道:"武天子在於國,治天子在於民。
履極至尊,擔責天下。
無非開拓祖先基業,愛護天下之民。
開疆擴土,富足百姓。”
“今敗矣!”
“非將士不用命,非丞相謀局不深,是朕肩不足承。
"“你懷裡抱著的這些名字,都是朕的子民,朕送他們出征,卻不能帶他們回家,朕許他們功業,卻隻能予他們墳瑩,這難道不是朕的責任?”
皇帝的聲音在高處,而又在耳邊:"若說誰人有罪....罪在朕躬!”
滿殿一時又都屏息。
餘徙抓住滄海之失力爭,巫道祐強勢逼宮,大約求的就是這個結果,可這跟他們所期待的,又著實不同。
“餘天師,巫天師,朕一向對你們敬重,以親長事之。
"景天子慢慢地說道:"現在是關起門來說話一一咱們一家人的矛盾,要放在明麵上來,讓天下人恥笑嗎?”
“陛下。
"巫道祐拱手一禮:"咱們今日論的是國事,老夫也隻是就事論事。”
“就事論事...不錯!"景天子道:"朕當下罪己詔,以告天下,以警自身。”
“陛下,使不得啊!"樓約高聲阻道:"聖天子乾綱獨斷,言為天律,行則天常,豈有錯謬?若果不吉,是天不祥,豈怨帝望!?帝座上的天子卻隻是擺了擺手:“朕有罪,罪在好宏業而輕將士,罪在輕擲國力,罪在孤意而行,罪在...傲慢,不敬龍君!"始終端坐不語的宋淮,愣然抬眼!景天子繼續道:“朕之不敬龍君,非禮數不敬,而是沒有尊重的理想和情感,把數十萬年的忍,當成了理所當然。
以百年度數十萬年,是以度滄海。
烈山人皇都要尊重他的情感,朕卻以為可以用利益、榮辱和生死來拿捏,這實在是最大的傲慢!"餘徙是真的感到驚訝了。
他今天一再地驚訝。
登臨絕巔這麼多年,又做了這麼多年的天師。
幾乎是看著姬鳳洲成為皇帝。
可他好像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這位君王-一皇帝竟然是真的在審視自己的錯誤,而不僅僅是虛應了事!世上能夠正視自己錯誤的,究竟有幾人?況且是習慣了一言定人生死而從來無人敢逆的九五至全尊!況且是中央第一帝國的君主!"..朕當永覽前戒,如臨淵水,克己自省,常思百姓。
"景國天子不知何時,已經走到陛前來,走到了間丘文月的身前。
山河繡於龍袍,平天冠如擔社稷。
他抬起手,輕輕蓋在了間丘文月所捧的兩本名冊上,歎息道:"朕當自警,不使滄海之憾,再有發生。”
宗正寺卿姬玉瑉,悲聲道:“--吾皇!”
殿中一時儘頌"吾皇!"。
待得聲音平複了,皇帝又道:"間丘文月致仕休養,允其告老。
賜京南大宅,天心道藏,願不再懷憂也。”
閭丘文月低下頭:"臣--謝天恩!"餘徙一時不知是何心情。
君王下罪己詔,國相致仕--恐怕再沒有比這更有分量的承擔了,他最初代表玉京山站出來討論責任時,不過漫天要價落地還錢,恐也未曾想過這種結果。
他忽然想起離開玉京山的時候,他說要抓住機會,為玉京山爭取更多的道國權利。
道君隻對他說--“你是個修道人。
那時候他以為道君是告誡他以修行為重。
現在想來,曾為大國國主的掌教,那句話頗有深意!大殿之中,皇帝的聲音又道:"國不可無相,副相師子瞻德孚朕望,予繼之。
"這位幾乎沒有存在感,一直隱在間丘文月的光芒下、“甘為走犬"的副相,是個相貌平平的中年文士,隻是慢慢地走了出來,深深一拜:“臣,領旨!”
皇帝繼續道:“玳山王姬景祿,朕知他本事。
鬥厄無主,景祿擔之。
"姬景祿亦上前一拜:“臣,領旨!"如大景丞相、八甲統帥這般職務,往前宣任還要告稟道尊,再不濟也得“德孚眾望”、“天下歸心"。
好歹讓前相提一句,百官稍作推舉怎麼現在“德孚朕望"就可以了?尤其玳山王姬景祿,不過富貴王孫,並沒有真正在軍事上證明過自己。
八甲統師這樣的重職,你知他本事,難道就能說服大家嗎?但在君王下了罪已詔、國相都致仕的大前提下,無論玉京山還是大羅山,都說不出話來。
皇帝都如此擔責了,你們還想怎樣?不要欺君太甚!餘徙臉上紅光都無,巫道祐麵無表情。
而皇帝又在這個時候道:"世人皆以成敗論英雄,朕以為也未嘗不可。
"他正對著文武百官,抬高了聲量:“他日朕履極**,今日之敗,可觀聖天子坦蕩於逆境。
他日朕身死旗折,血染帝袍也可以說今日之敗,早見肇始!”
就此轉身,離殿而去。
隻有禮官悠長的聲音空響:"退--朝!"那聲音繞了許多周,隨著百官的退去而退去。
中央大殿一時變得如此安靜。
早先的驚心動魄,仿佛從未存在過。
一如已經過去的四十二年。
今日景國,無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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