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徹底的消亡是什麼?
一真道說,是解元歸一。
而錢醜要說,是心裡的空!
元解術再現人間,把空氣、元力,乃至於空間、乃至於規則,都一並地抹去。
在這樣激烈的戰鬥場景裡,留下了一道最純淨的空白。
它抹掉了一真道首眼前的虛妄,卻重現了錢醜心中的泡影。
“呃——”
錢醜抬起手,想觸摸,但又攥成拳頭,捶在自己的心口!
一真就在眼前,被一真抹掉的都不再見。
噗!
他張開口,吐出一蓬心間濁血。
這團濁血黑色多過紅色,黏稠醜陋,與其說是一團血,倒更是一團汙泥。懸展在虛空,散發著令人憎厭的腥臭。
匡憫微微挑眉,將虛空中的刑架散去了,後撤了半步。
“保護一下我的食物,免得汙了,不好消化。”他說。
他當然不懼怕這等並不專門針對他的濁世惡臭,但匡命的元神被反複拿捏,已經是沒有抵抗的力氣,染到一絲都會是大問題。
站在他身前的一真道首巋然不動。甚至於翕動鼻翼,嗅那恐怖的濁氣。仿佛對它很感興趣,想知這血竟有幾分真。
用元解術抹掉了一位商道真君多年積累的財氣與塵氣,不免緣塵溯因。麵容可以遮蔽,神意可以隱藏,但這種成道的積累,不是無根無由,每一分都有真實的歸處。身著黑衣的一真道首,聲音裡有一種複雜的笑意“我已經知道你是——”
“請容許我向你介紹!”錢醜在此刻高聲。
他死死地盯著麵前的一真道首,像是看到了苦尋多年的至親。
“這些年來,我為你準備了很多禮物!”
“我不知你身份,不知你名姓,不知何時能見你,但我相信我們會見麵!”
“第一份禮物你已經收到,是我給你的買命錢。已經儘我所有,足見我誠。”
“但料想你這般人物,身價昂貴,非一錢可贖。今日一見,真金白銀你都不說真,果然也看不上銅錢一枚——沒關係,第二份禮物就是為此準備!”
他怪異地咧著嘴“從一個腦子不清白的人身上,我很費勁才買到這份禮物,或許這不是一筆好的生意,但今日為你獻上,以全我多年之敬意!”
那一蓬心間濁血,就此流動翻湧著,從中探出一支蓮苞,而後惡風拂花,緩緩綻開一朵黑紅相交的汙穢血蓮。
錢在世上有最繁雜的流通,錢要經曆最多的世人,最純淨和最狡詐都用它證明,最高尚和最卑劣它都見證。商家修士馭其塵而受其濁,豪擲千金買賣修為,常有承擔不住此等墮力,遍身邪汙,滿心貪欲,一墮而永惡者。
錢醜吐出的這一口汙穢,恰恰是商道登頂過程裡,他所見證的最醜陋的人心。
以此為泥,植育惡花。
養的是他一生中最惡毒的心念,於此時此刻,綻開此等樣血蓮。
蓮開萬世,一意始終。
便自這蓮中,飛出一支劍。
此劍才冒一個尖,就有嘯聲起。如同狂風過空穀,是世間利器穿人心。
那是將聽覺都撕裂的銳聲!
錢醜道“且祭一真!”
嗡!
匡憫耳中仿佛聽到這樣的顫聲,但眼前卻什麼都沒有看見。
不是沒有看見那支劍,是他忘記了這柄劍的到來。
他開始忘記這裡是什麼地方,開始忘記今天為什麼來到這裡。
甚至開始忘記匡命——
他此刻畢竟掌控完整的雙頭四臂身,於絕巔之中亦不凡,所以猛地醒過神來。
一霎脊生涼汗,心有一驚。
再次後退一步,主動讓視線錯過那一道經天的蒼白劍虹。
他終於確定,哪怕匡命今日不這樣激烈的對抗,影響他戰鬥,若一真道首不來,他恐怕也很難全身而退。
因為這支劍,名為【乘槎星漢】。
燕春回的劍!
況複舟楫路窮,星漢非乘槎可上!
昔日忘我劍道,橫為飛劍絕巔,閃耀一段時空。就是要忘卻人生窮途,為不可能之可能。以此劍洞穿人生困旅,穿梭億萬之年,至於星海遙夜。
這是最絕望的劍,也是最浪漫的劍。
卻隻有在忘掉一切後,才能夠在幻想裡發生。
不見它者,是白茫茫的一片,擦肩而過人不知。
見它者,華光天極,星漢燦爛!
這支劍養在錢醜最惡毒的心念血蓮裡,受濁世淬煉,開出了最璀璨的華光。
哪怕是燕春回親至,燃燒巔峰而不悔,也難有一劍如此時!
所有的一切都綻放在一真道首眼前,無窮的燦爛都贈予他的道軀,他實在不能說這不是一份用心的禮物。
光照萬轉都是劍,所有的星光都殺來。
一真道首那雙嵌在麵上的黑琥珀一樣的眼睛,於此刻被洗去了混沌,濁氣沉而清氣升。他的眼睛不得不明確了,體現出無比的尊貴、無窮的威嚴。
嘶啦!
這個世界響起如此清晰的裂帛聲!
一真道首那件遮蔽所有的黑衣,出現了一道再明確不過的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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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豈止一道?
嘶啦!嘶啦!嘶啦!
黑衣見隙,不斷開裂。
那如星漢橫天的劍光,徹底將一真道首淹沒。
圍繞著他的道軀廝殺的,是他這一生不斷路過的人和事,不斷遺忘的那些過去。是他年少時看到過,年邁時也會抬頭看的星光。
是一真道首或許記得,或許不記得了——一真道曾經抹去的人!
是錢醜的恨!
錢醜是養劍馭劍者,燕春回才是斬劍者,但錢醜的劍術也不凡而通神,才能真正將這一劍催動到這樣程度,乘槎而至星漢。
匡憫驚悚地看到,一真道首那隻托舉而懸的手掌,忽而生缺。
那生而四節的食指,竟被生生削去了一節!
或者說,是一真道首用這一節指節的真,替換了錢醜所贈的那一劍,抹消了這一式不絕的劍韻。
燦爛星光都不見,名為【乘槎星漢】的飛劍,已經被遺忘而消失,大概是回到了燕春回掌中。
自那指缺之中,飛出兩個人影。
卻是孫寅和趙子,在星漢劍光的幫助下,趁機逃出了掌世。
錢醜近乎本能地一個錯步,讓出位置,與他們列三才之陣,以待再次爭鋒——
他們卻像是兩隻木樁石雕,筆直地墜落了。
錢醜金燦燦地立身在彼,沒有回頭看。
而與他正麵相對的一真道首,黑衣之上,則有縱橫七道裂隙。裂隙之下,風流雲動,一片恍惚。仿佛這件遮蔽一切的黑衣底下,藏著的並不是一個真實的人。
一真道首低頭看了看衣上的裂隙,仿佛在確認它是不是真實存在,而後做出評價“昂貴的禮物!”
“太叔白是個老酒鬼,燕春回更勝一籌,是個癡呆人!裝瘋賣傻,死不足惜。他敢留下他的劍,卻不能負責這一劍用給誰。他以為他能承擔後果!他死定了。”
這是一真道首的第二句話。
太叔白乃是忘我劍君,忘我飛劍的開創者,永恒劍尊的同行人。早已劍折身死,消逝在時光中。
也唯有一真道這樣曆史悠久的組織,一真道首這樣恐怖強大的存在,能夠遍知往事,數之如家珍。
然後他發出了奇怪的笑“但你好像又做了虧本的生意——這是怎麼成的商道真君?”
錢醜在劍撞一真道首的關鍵時刻,選擇了洞開掌世、斷指救人,為自己爭取孫寅這樣的絕巔戰力,這本沒有錯。
但一真道首早有預知,先一步封死孫寅和趙子的力量,抹掉他們參戰的可能,把他們作為道兵的原材而存貯。反而把這樣的兩個人,變作了錢醜的累贅——當然,在此生死之爭,錢醜肯定不會在沒有餘力的情況下顧及他們,他們也不會對錢醜有什麼不救即恨的怨怪。但接過這兩個人,負擔就已經發生。
這個隱日晷覆蓋下的世界,已經演化戰鬥的最高潮,無時不殺,無處不爭。哪怕是極微小的負擔,也能夠影響最後的勝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