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深處有孤島,嶙峋險峻大山形。
其名“屍陀山”。
孽仙皇主俟良,在自己的領地裡,自己的宮殿中……站著。甚至是微低著頭,眸光視靴而不前。
作為滄海唯一的屍修皇主,或許也是諸天萬界僅存的屍修絕巔,俟良的脾氣向來不好,幾曾有這般謙卑時候?
隻因為在那張本屬於他的皇主寶座上,坐著一個灼人眼球的男子。
此尊生得燦爛威嚴,金發金眸,額上有一對金色龍角,便如真金所鑄。
祂有一種絕無僅有的輝煌感,比一切存在都尊貴。當然也配得上俟良低頭。
滄海天道像一團烏雲,像烏雲狀的鑄鐵,直挺挺地往心裡砸。
如俟良這般存在,也不免感到壓抑和不安。因為無法把握天道海洋的波瀾,不敢近窺超脫層次的紛爭,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而又確切地對海族未來悲觀——
自那一戰之後,悲觀者成了主流。
尊位上的聲音也是惆悵的“永恒真是寂寞!”
“你的朋友,你的敵人,甚至隻是你聽過的一些名字,都逐漸在曆史裡消失了。”
祂寂寞地靠在皇座上,像一個越來越遙遠的身影“若非地藏出逃……我險些忘記故事!”
俟良隻聽不說,目光在靴麵巡行。
“俟良——”
這位上尊喚道“自屍修受剿,現世傳承斷絕,邇來又是一轉。屍凰臨世,大益此道,你可有進?”
俟良張了張嘴,終於喊出那聲“龍佛上尊!”
接下來說話才算順暢“俟良魯鈍……隻略有所進。”
娑婆龍杖的執掌者,龍禪嶺的至尊,天佛寺所奉的金身。
在當今這個時代,或許是諸天萬界最強的佛修,也是最恨佛的存在!
祂坐在那裡,本身即是一段曆史。
“怨不得你。”龍佛定聲道“屍道崎嶇,積累早空,你又非開拓者,自然難成。”
龍佛說著怨不得,但仍不免歎息。
相較於人族在道曆新啟之後連出超脫者,海族卻是未見喬木。
最有希望的無非覆海、皋皆、敖劫,現在卻隻剩一個敖劫了……
屍修一道絕而複開,積累早空也意味著前路廣闊,本是具備一定可能性的。可俟良終究差得遠。
“地藏落子,必有深意。鳳凰德益天下,凰唯真卻是個性情中人。”龍佛淡淡地道“你若能吞掉閻羅大君仵官王和屍凰伽玄,或能見些希望。”
地獄無門在被地藏歸入冥府的那一刻,就進入諸天強者的視野中。所謂的“閻羅王”,已經真正的具備了某種份量。
就連龍佛,也會提一句仵官王!此人很有可能是地藏對屍道的布局。
俟良垂眸“謹遵教誨。”
對他來說,這兩個都不難殺。但吞吃此二者的重點,不在這兩個的身上,而在於凰唯真和地藏。
凰唯真和地藏什麼時候死呢?
他更謙謹幾分“您今日移駕屍陀山,實在是小皇的福氣。”
俟良當然明白,尊貴如龍佛,為何會來屍陀山觀戰。
因為這裡有最多和尚的屍體。
屍陀山是和尚屍體堆成的山!
隻有在這裡,祂才能確定無疑的不被地藏驚覺——哪怕日月斬衰,哪怕地藏身陷重圍,被隔斷因果、攪亂天眷,麵前這尊坐鎮海族氣運的超脫者,也對其有最深的警惕。
或者也唯有這樣謹慎、這樣周慮的龍佛上尊,才能夠設計世尊的寂滅!
今日等著地藏死的,並不隻是正與地藏廝殺的那幾尊。
他想今日或許有見到龍佛出手的可能。
說起來龍佛長期同蓬萊道主對峙,但蓬萊道主恰是封印地藏的主力,龍佛也對地藏的生死念念不忘——敵人的敵人,竟然也是敵人。地藏人緣也太好!
“滄海浩劫後,我的娑婆龍杖同蓬萊道主的朝蒼梧劍,又回到了平衡。所以我才能稍稍分心。”龍佛平靜地道“此番出手幾無可能,我一動,蓬萊亦動。但地藏若生,我不免要祂死。地藏若死,我多少要拆一份天命,留予驕命。剔些許末法,還贈龍君。”
人族所討論的靖海計劃,是海族這邊深刻認知兩族差距的滄海浩劫。
地藏還在踐行自己的理想,龍佛已經在等著拆祂的屍骨。
“地藏會死嗎?”俟良抬頭看了一眼天道深海“這天道亂戰,小皇看不明白。”
龍佛道“倘若天道深海是一口無邊無際的缸,天道力量是缸中水,現世是這口水缸旁邊等待灌溉的菜園。這些水可以灌溉菜園,也可以撲滅火患,淹死害蟲。”
“天道對現世有本能的維護。”
“所謂對天意的撥動,就是利用天道的這種本能,順便做些有利於自己的事情——天道在維護現世的時候,自然而然會產生力量。這種力量哪怕是極其微小的一部分,散逸出來也足以掀起天翻地覆的改變。”
“危尋的神通【卜數隻偶】,陳算的神通【天機】,都是對天意的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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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獼知本可以借人皮渡舟在缸中潛遊,被天道誤認是其中一部分。薑望則可以在水缸中自由來去,借助缸中之水對菜園的灌溉,輕易往返於不同的菜園。”
“個體對天道的利用不同,獼知本借天道力量卦算,薑望借天道力量殺伐。”
“如地藏這般,則可以一定程度上無視天道本能,甚至以我意代天意,直接把天道之水舀起來,去澆透任何一個祂想澆透的地方——淹死一窩螞蟻,或逼爬蟲繞路,此之謂‘天意如刀’。”
“日月斬衰就是超出這個世界的力量,在這個世界死去之後,化為一層薄蓋,短暫地蓋住了這口缸。那麼地藏就暫時不能舀水了。”
“薑望現在做的事情,就是在水缸之中劇烈地鬨騰,以其磅礴天態翻江倒海,令天道深海無法維係它的本能——照顧曳落天人亦是這種本能。”
“破壞永遠比建設容易。地藏要阻止薑望,就要先鎮住天海狂瀾。而澹台文殊所做的事情,隻是破壞地藏的鎮封。”
“這是兩個懂得戰鬥的人,創造了地利,並且牢牢占據,隻作消耗,不貪全功。地藏必須付出更多,才能維係天海平衡。而祂還要應對薑述、姬鳳洲,以及可以預見的一係列反噬。”
祂臉上有布道的光輝,多少年來,祂就是這樣在海族授道。覆海和皋皆都聽過祂講道。“倘若地藏不拿出改變局勢的手段,也隻能一步步走向死亡。”
俟良靜聽許久,再看晦沉波譎的天海,隻覺一目了然“您對天人的理解,可謂通透!連絲毫不知天道的我,也能把握這場爭鬥的過程。”
龍佛隻是坐在那裡,從始至終都未抬頭看天“我非天生天人,也無法以靠近天道的方式成為天人,要理解天人,自然要有更多的研究。”
龍佛曾經非常希望靠近天道,因為世尊是祂最崇敬的人。
祂甚至還去追尋過曳落族的遺跡,想要舍龍身而得天人身。
這件事情後來還被傳成是中古龍皇羲渾氏去曳落族論道——其實那時候曳落族已經不存在了,羲渾氏也根本就對天人不屑一顧。
而龍佛現在之所以說祂無法以靠近天道的方式成為天人……
是因為祂要殺世尊!
成為天人之後,反倒失去殺死世尊的可能。
祂一定研究了很久很久,才會不入天道,卻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更了解天人。
“我有一個問題。”俟良道“姬符仁做交易,為什麼選擇無罪天人,而不是菩提惡祖?好像菩提惡祖更有殺死地藏的必要,也會更賣力一點。”
“其一在於菩提惡祖很難溝通;其二更在於菩提惡祖吞下的世尊惡念,更有補強地藏的可能,一旦天海戰局出現什麼波折,叫地藏拿回世尊的惡念,形勢反而不妙,說到底,沒人敢真個小覷地藏;其三,無罪天人是個很重承諾的存在,雖然跟孽海三凶說承諾很奇怪——但無罪天人還真就是這麼特殊的東西。”
龍佛說到這裡,頓了頓“你可以理解成一個無惡不作,但還記得自己要說話算話的薑望。”
昔日薑望以眾生法相進入滄海天道,趁無冤皇主占壽負創療養之機,將無常海域的獵王鰩哀釣進天海,後當著大獄皇主仲熹的麵,強證滄海天……兩次。
而後成絕巔,劍阻萬界登頂者。
俟良很難對這個人沒有印象,關於薑望的一生,他們都反複地研究過。甚至還有記錄其戰鬥過程的留影石,在海族高層手裡流轉——說白了,一旦神霄戰爭開啟,這就是重點目標。
“一個人如果說話算話,那他大概不會很惡。”俟良道。
龍佛抬起眼皮來“祂也是個可憐人。”
俟良愣了愣“都超脫了,還可憐嗎?”
龍佛看著他,金色的眉眼仿佛有時光的鏽跡“你看我可憐嗎?”
誰能說一尊超脫者可憐?
尤其是一尊能與蓬萊道主分庭抗禮,主持滅佛大劫,導致世尊寂滅的超脫者!
可誰又能說龍佛不可憐?
曾經祂有望龍皇,後來又號稱天佛,無論哪種身份,都已經走到。
現在卻隻稱龍佛。
祂是海族如今的支柱。
但永遠會有海族仇恨祂!
說來太諷刺了。
保住海族餘脈的,是“斷脊河犬”。
支撐海族族運的,是昔日天佛。
而之所以今日海族非祂們不可,正是昔日優勢因祂們葬送!
俟良低下頭來,沒有說話。
……
……
水中倒映著薑望低頭的影子,在劇烈翻滾的波濤中,仿佛嵌在水麵的畫。青衫掛劍,隨波起伏。
但薑望明白,那並不是自己。
在他完全解放天態的同時,天道也在吞噬他!
是十三尊至情極欲之魔,將他係在冥府,掛住人間。
他是綁著一根繩子來跳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