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懂得什麼是愛。
他的愛隻可以用詛咒來確認。
說來實在可悲——
若不是他出手救楚江王,以楚江王自己的實力,雖然也扛不住佘滌生的手段,畢竟能多活幾息。
倘若不是他已經成為身患元屠之病的楚江王,心裡最重要的那個,也是最想殺死的那個人……楚江王也不可能在病發的瞬間就傾儘餘力,完全失控。
而選擇再往前推,倘若楚江王選擇加入冥府,她是否就不會死去?
是因為尹觀選擇抗拒,她才選擇抗拒。
她自己並不在乎是否成神,又歸屬於哪方勢力。
尹觀不是一個會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的人,他從來隻折磨彆人,不消耗自己。
可生平第一次他忍不住想,他的確這樣想了——我是不是選錯了?
刀尖之上,哪有回頭路。
又何曾有過選擇呢?
佛陀高高在上,滿心慈悲,歎眾生不肯回頭。
可是佛啊,眾生是不肯回頭嗎?
還是不能。
當初在下城的門口,後來在斷魂峽的山壁,再後來在這冥府之中……在人生的每一個時刻裡,從來沒有看到回頭的可能。
佛啊!
“我詛咒你。”
你當同我吃一樣的苦,你才能告訴我回頭有岸。
你當同我懷一樣的恨,你才能說,這一切都可以原諒!
這一刻尹觀的身體高高飄起,朽意穿梭中他的身體趨於虛化,像一件空蕩蕩裡麵並沒有人的黑袍。
在整個現世的曆史裡,咒術從來並不是一條道路。
最初的詛咒,是祈求鬼神降禍於所恨之人——其力量根本在於祈神。
但凡是個正經神隻,也不可能回應此等祈怨。多是些毛神於此道招搖,略鼓邪術,貪食人心。
所謂詛咒,是那種作惡都惡不出什麼成果的無能者的平庸選擇。
在神道時代覆滅之後,詛咒更幾乎隻等同於咒罵。
無非是無能為力的跳腳,罵幾句不痛不癢。
但一切在尹觀這裡不同。
他將詛咒剝離於神隻,專注於詛咒本身——因為他彼時隻有咒術可以選擇,然而沒有任何一個毛神敢於回應他!
哪裡有選擇呢?
倘若不把忍耐作為選擇,那就無路可走。
錯的對的,都隻能這麼做。
他就這樣一路走過來,直至成就神臨,自己成為回應祈怨的那一尊。直至洞徹世界真實,奠定咒術之真,直至於今日……將咒術踐行為世界真實的一部分!
當咒術這條偏狹的道路,第一次拓展到天儘頭。
向所有人驗證,這是一條可行的路。
這個世界永遠銘刻尹觀的名字,修行曆史上永遠有他的豐碑!
今日咒佛!
尹觀登頂,是類於王驁般的開天之舉。
當然咒術仍在“道”的體係之內,不似武修那般是另開新天。
可也足以影響天道。
昨夕何夕風狂雨驟,今日何日天開一隙!
尹觀的確不曾親近天道,更談不上掌握,但至少在這一刻,整個天海都是他的回聲。
昔者王驁開道,功德加身,助他超脫,被他一拳轟散,饋贈天下武夫,夯實武道基礎。這才有接下來的幾大武道宗師,一個個輕易成就,天下武夫,皆行坦途。
今日尹觀開道,亦生功德慶雲,雖不能將他推至超脫,也足夠叫他在絕巔的道路上大跨步前行——
可這慶雲,瞬為慘綠。
一時仿佛自毀般,滴落朽死的慘綠流焰,漫天飛灑,漂泊荒海,倒像是連綿的春天!
把天道的歡喜,燒成天道的厭憎。
“我詛咒你,地藏。”
“我咒你如我。”
尹觀的聲音實在是平靜,激烈的是他的選擇。
開道之功,用以填恨!
王驁散功德益天下,尹觀散功德付恩仇。相同的選擇,卻是截然不同的因由。
當地藏在壓製澹台文殊的同時,強行收束因果線,欲予薑述以天道深海的絞殺,來自於咒道之祖的第一聲詛咒,恰恰降臨祂身。
這是這個世界上第一次出現的絕巔層次的詛咒!
甚至因為開道功德的加持,它已經無限地逼近了超脫——
絕巔層次裡任何一個人身受此咒,都無法擺脫。
也就是諸聖那種級彆的強者,有保命的可能。
當然無限逼近於超脫,畢竟還不是超脫,沒有邁出偉大的那一步。對於地藏這樣的超脫者來說,這種程度的力量,仍然不足以有什麼根本性的動搖。
無非是在祂和天道的聯係上抹上一道陰翳。令祂在天眷隔絕的情況下,還得了一縷天厭。
不過是塵埃待掃。
祂隻是感到可惜。
祂隻是作為一尊佛陀,確切地聽到了尹觀的恨。那是祂所憐憫的眾生。
在茫茫天海之間,戟鋒供台之上,佛陀回首,俯瞰人間“可憐!我得菩提時,不使人間有恨。”
“若不是七恨布局謀超脫,佘滌生欲向地府求永恒,也不至於陰差陽錯,有楚江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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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江可憐!秦廣可憐!然而七恨亦是可憐人,轉輪亦是可憐人。死於秦廣、楚江者亦可憐!”
“造成這一切悲劇的根本原因,是這個世界從不真正公平。”
“在茫茫苦海,是芸芸眾生。每個人都在掙紮自求,吞咽苦水。”
“我將開六道輪回,使萬界有序,眾生平等——”
祂說著便要擦掉那點陰翳。
佛陀豈恨世人?咒我恨我怨我唾棄我,無非唾麵自乾。
然而在下一刻,咒道開天的那一隙,竟然分進來一雙手。
那是一雙纖柔合度、如玉雕成,晶瑩又溫軟的手。
簡直是造物的神跡,完美得根本不應該存在於世間。
這雙手抓住那道天隙,天海的穹頂像是一張畫卷被它撕開——
撕開之後並不是另一重天,而是一張畫卷就這樣落下來,飄垂在天海!
一直以來竟然有一張畫,貼在天海的穹頂,成為穹頂的一角,天道的一部分!!
因為它根本就是天道的一部分,所以也談不上異常和漏洞,唯獨是尹觀咒道開天的這一隙,成為其應允的裁紙刀,裁開一隙,使得它能撕下來。
畫上便是波瀾壯闊的天海,以及天海中心,一個難以簡單用言語勾勒的女子。
這張畫靜垂在那裡,但又無所不在。就像這畫中的女子,已經深深印在了觀者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