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處顯著位置都打印並張貼著管理製度,此時正有一名穿粗布麻衣的領隊人員帶領眾人大聲宣讀,其中包括遵守作息時間、禁止藏匿食品、禁止隨意走動、禁止擅自離開、禁止不必要交談、禁止裝病逃避勞動等條例。
他們以老年人、殘疾人或病情看上去較重的人為主,眾人眼珠子往範寧這邊偷偷瞟了一眼,又再度直視規章製度,口中兀自大聲宣讀著,就連幾個明顯精神不正常,雙眼歪斜,嘴角流涎的男子,姿態也學得有模有樣。
“目前您看到的很多房間是空置的,因為大部分身體情況能勞作的人,這個時間點都在顏料廠的工作崗位,待會您去了就能見到他們。”斯坦利解釋道。
“他們這些人是怎麼進來的?”範寧問道。
“你來給範寧先生講解一下。”斯坦利指了指旁邊一位管理人員。
這位被點出的紳士上前一步“申請的,他們是申請的,我們有專門的濟貧官,負責審核他們的困窘程度、身體狀況、勞動能力如何、是否存在惡習等…符合條件的在進入主樓之前,門房會搜查並沒收他們的私人物品和衣物,在大桶內洗澡剃頭後換上統一服裝,同時衛生官員會排查他們的傳染性疾病,這些程序我們做得非常規範,然後他們會被分配到不同的區域開始居住和勞動…當然,若申請人有自己的家庭,整個家庭都要一起進入並接受分開管理。”
“你們這和監獄沒什麼區彆。”瓊攥著小拳頭,朝這幾位管理人員瞪眼。
“有很大區彆,他們是自由的。”斯坦利認真糾正道,“封建時代早已結束了,帝國無處不崇尚自由精神,每一位守法公民都擁有幸福的自由權利…他們自願申請入住,自願遵守管理規定,也可隨時提出申請退住,帶著家人拿走個人物品離開這裡。”
範寧再次去往另一棟房屋的二樓,來到一間充當兒童教室功能的大房間。
淺色地板和門柱上畫了不同的圖表,牆壁上自繪有色彩鮮豔的兒童畫裝飾,中年女教師正在試圖講解指南針的特點,看到幾人過來後授課停了下來,但孩子們的表現也一如既往地安靜。
女孩子們的頭發剪得很短很短,男孩子更是幾乎剃光,衣服統一穿著質地較硬的藍色毛嗶嘰,可以說是又舊又醜。
孩子們看上去衛生清潔做得很好,雖然身材總體偏瘦,但麵色並未有範寧此前預期的那般營養不良,唯一的問題可能出在精神和行為舉止上…顯得特彆不活潑,眼神中未有太多屬於這個年紀的靈動。
幾人蹲下來和一些看起來更大的孩子聊了一會,他們和範寧交流的**並不強,但兩位少女和他們的談話起到了一些效果,獲取基本信息尚無阻礙。他們之中有些是父母不知去向的私生子,有些父母則曾是工匠,包括木匠、裁縫、鐵匠、礦業和造船工人,甚至還有兩個是職員和地主管家。
不過這些父母,要麼在意外變故中去世,要麼在此前惡劣的工作環境下喪失了勞動能力,要麼本身品性懶惰浪費或沉迷賭博酒精——即使父母在世,全家在濟貧院後也要分開接受管理,見麵次數屈指可數。
為排除隱知汙染一類的情況,範寧特意詢問了學習安排,並查看了教材內容,他們每天有4小時的學習時間,主要學習讀和拚寫以及生活常識,其餘時間用於勞動,就餐,就寢,每周三下午放假,如果天氣晴朗,會在老師的帶領下到廣場外玩耍。
“這邊的兒童年齡段在2-7歲,另外一棟樓還有8-14歲的。”斯坦利講解道,“大一點的男孩子我們會讓他們閱讀一些曆史材料,學習算數、語法、表格並用字帖練字;女孩學習縫紉、編織、認時和家政工作…當然,機構給予了他們飲食住所,作為補償,他們其餘的時候應全部用在我的工廠勞動或機構生活事務上…”
看著範寧若有所思的樣子,工廠主斯坦利問道“範寧先生,總體看下來,這是不是和你想象中曾經的濟貧院很不一樣?”
“哦?怎麼說?”範寧問他。
“每天發放三頓稀粥,每星期兩次各發一個蔥頭,星期天再多發半個麵包卷兒…在用磚鋪成的地麵上到處是貧困的婦女和滿臉肮臟四處亂爬的孩子…老年婦女躺在床上氣喘籲籲、無法動彈,或圍坐在火爐旁大聲地咳嗽,老年男子弓著背忙著活計,苟延殘喘…吃不飽飯的兒童因要求添飯而被毆打致死…”
斯坦利似如數家珍般地描述了一堆場景,然後說道,“這些刻板印象曾經有,現在沒有…或許在陰暗的角落還有特例,但那絕對是個意外…簡而言之,企業主裡麵有壞人,我生平最討厭那些脾氣粗暴或不按規矩來的管理者,他們拉低了民眾的整體印象分。”
“幸好,那個濟貧係統被詬病為‘窮人底層巴士’的年代已是過去式。”斯坦利似回憶,又似感歎,“如今已是新曆913年,他們可以吃飽飯,可以居住在相對乾淨的環境,在遭受嚴重疾病威脅時,有嶄新的機構‘城市精神病人委員會醫院’來治療他們…他們不會再被命令從事砸石頭、砸骨頭、碾玉米、扯麻絮等無意義的威懾性勞動,而是從事真正的生產勞動,並受到‘努力成為產業勞工’的實地教育…”
說到這斯坦利的神色有一些自豪“從餐食到生活再到教育,您也看到了…我們的蘭蓋夫尼濟貧機構的管理與條件,是在全國委員會上都備受好評的,這值得驕傲…我們在慈善領域所作的努力,可以經受得住每一位帝國公民的目光審視。”
範寧忍不住反駁道“你不如此吹捧,我倒覺得這樣的狀態高過預期,但既然連驕傲自豪這些詞都用上了…你就不覺得這與人們口中正常意義上的生活相去甚遠嗎?”
“被收容者理應受到比最貧窮的獨立勞工更糟糕的對待。”斯坦利正色道“或沾染惡習,或目光短淺,或生性放蕩,或懶惰愚笨…無論何種原因,不去創造財富的人是可恥的,窮人需對自己的貧窮負責任,而我們的責任則是幫助他們認識到自己的責任…”
“可孩子沒有這種責任。”希蘭皺眉說道“我剛剛了解到這些孩子的父母的確有部分存在惡習,甚至很多都是父母不知去向的私生子…可結果上孩子們進入濟貧院,並不是因為他們懶惰、浪費、不學無術或目光短淺…他們不需要對他們的貧窮負責。”
“希蘭小姐,您說得太對了!”斯坦利深以為然地表示讚同,“帝國正是如此實踐的,若各位長官們仔細比對食物、衛生、教育和其他條件就會發現,我們對孩子的保障比成年人標準更高,並讓他們嚴格遵守分離原則,生活、吃飯和睡覺完全分開,儘可能減少和父母的接觸,以免沾染導致貧窮的不良惡習…說到底是時代變了,我們提倡對窮人進行溫文爾雅的教育,而非野蠻的優勝劣汰,強調精神上而非物質上的‘劣等處置’,讓他們自發地將進入濟貧機構視為人生名譽的轉折點…帝國鼓勵這些充滿希望的下一代孩子們,早日擺脫他們劣等家庭的影響,自食其力成為有尊嚴的獨立勞工…”
“你管金朗尼亞鐘表廠的勞工叫有尊嚴?”範寧盯著斯坦利冷笑。
“每天,有人因為無法讓全家過活而進入濟貧院,同時又有人因為無法忍受濟貧院而選擇接受環境更惡劣,待遇更低下的工廠,這就是你的自豪?你的自豪就是讓兩邊不停比爛,完成你的內循環?…先生,若你心裡裝著生意,嘴上還是不要太多主義為好。”
斯坦利為之一愣“…可您要知道無論是這個大門,還是工廠大門,更多的家庭或個人想進還排不上號…我每天最頭疼的,就是治理濟貧官或人事職員在審核準入資格上的受賄問題…”
他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
因為他從範寧的神態上讀到了,這位長官正在考慮著要不要掏出手槍頂住自己腦門,要自己按照其要求來處理某些事情。
他語氣最終軟了下去“長官,不管你如何看待和考慮,其實如果我這樣的人在帝國更多一點,絕對是件大好事…不僅會拉高勞工的平均收入,還會促成35歲失業率和降薪幅度的縮減,以及讓女性的3天產假福利製度更好地普及…更直觀更現實一點的,就連帝國濟貧機構的保障水平都會大幅上升,大家也有更多選擇,不用都擠破頭來我這申請了…”
範寧的確動了這個想法,可是他在下一刻突然意識到,這位工廠主的語氣放軟並不是認為自己理虧,純粹是武力方麵的原因…並且相反,他還在困惑於為什麼自己對他的理念是這副反應。而且自己除了訴諸暴力外,似乎不知該從何處開始反駁。
斯坦利又長歎了口氣“如果說,連我這樣的人,都出於主觀客觀的原因變得不受歡迎,變得越來越少,那就說明這個充滿希望和繁榮的提歐萊恩帝國要開始走下坡路了…”
“帶路,去顏料廠。”在一小段沉默後,範寧平靜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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