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寂靜一片,人們身形的晃動減到最輕,連衣角摩擦的聲音都已消失。低頭挪動琴凳調整坐姿的十來秒內,隻聽得見自己的砰砰心跳。
範寧所說的緊張絕非是場麵話。
相比於在指揮台上帶著一支交響樂團表演,鋼琴獨奏音樂會就像一場孤獨漫長的戰役,處於舞台聚光燈下的鋼琴家,唯一能依靠的就隻有自己。百千名聽眾或閉著眼,或拿著譜,或看舞台,他們將聽到怎樣的音樂,給予怎樣的評價,全靠自己的十根手指。
此時場景亦與音樂會類似,視野餘光裡的那一眾聆聽者,雖然不如去年學院大禮堂的人數,但卻集合了提歐來恩造詣最高的一批藝術家。
範寧剛剛在台下回憶音樂的感覺是順暢的,認為接續不上的片段,到了前一刻總能記起,但現在真正坐在了鋼琴前,麵對這首鴻篇巨製的偉大作品,他不知道在接下來那麼長的演奏中,是否還能做到這一點。
深呼吸了幾次,坐在鋼琴前的範寧轉頭,凝視著那低音譜表上的八個音符。
自己從來沒有勇氣,在他人麵前完整演奏過這部偉大的作品,但它的低音線條今天出現在了這裡。
應當為之代言,應當讓世人領略到它的榮光。
沒有什麼好膽怯的。
懷著對巴赫朝聖般的虔誠心情,他的情緒漸漸平複了下來。
雙手提起,左手3指和右手指同時輕輕落於兩個g音,拉開了這部曠世之作的序幕。
《哥德堡變奏曲》,主題詠歎調,四聲部的複調結構。
指尖下的音樂安靜、神聖、纖塵不染,如同講述一個故事前的開場白,也如同一位指引者,將前來覲見之人引入宏偉壯麗的教堂之門。
“卡休尼契的風格?他真的不用浪漫主義語彙進行探討了?”早在前4個小節時,三位大師就已察覺。
這位範寧先生采用了從強拍進入的裝飾音奏法,再者左手看似彈的是分解三和弦,其實不然,他的每個音都是保持時值的,並通過同音換指保證了低音線條的連奏性,這說明,他實際上在右手旋律之外,還設置了另外三個獨立的聲部。
這些正是中古音樂時期的特點,或範寧前世巴洛克音樂的特點。
果然,接下來它們開始了不同層次的運動,並點綴著愜意的裝飾音變化,加之樸素清麗的織體,質樸而悠揚的旋律,無一不體現著卡休尼契時代的中古遺風。
“複調音樂太需要理性和書麵架構了,他能以這條低音進行為始,即興創作出如此風格純正的中古時期樂曲,不簡單,很不簡單。”80多歲的斯韋林克大師連連點頭。
“以固定低音為發展邏輯的變奏曲,在這一時期的音樂中十分流行…這首詠歎調看似簡單,沒有什麼炫技的成分,但每一個音的安排、後續和聲的續寫、聲部與聲部之間的互補搭救…全都恰到好處,多一顯得冗贅,少一結構不存。”席林斯大師心中暗自評價道。
3個小節,規整的4個部分,遵循主調g大調-屬調d大調-平行小調e小調-主調g大調的調性布局,結束句的十六分音符帶著克製的溫柔,讓所有不安與躁動的情緒都得到安然釋放。
“雖然短了一點,但邏輯結構完美無缺,這樣的即興水平絕不是一般的青年作曲家的藝術造詣能達到的。”尼曼的眼光何其毒辣,他認為範寧的確具備了進入考察團視野的資格,準備給予掌聲來讚賞這個年輕人的勇氣。
就在此時,範寧抬起踏板,切斷在琴身中靜靜鳴響的主和弦聲,同時微閉的雙目睜開,靈性狀態在一瞬間變得昂揚。
他左手果斷下落,反複敲出富有金屬感的低音和大跳,同時右手奏響明快輕盈的十六分音符。
“好家夥,還有變奏?固定低音的和聲變奏。”尼曼剛準備鼓掌的手又放下了。
變奏1&nbp;,二聲部,波羅乃茲舞曲形式。它在前世起源法國,常見於宮廷貴族的婚慶節慶場合,以中速呈現,強拍起拍,弱拍終止,在熱烈的氛圍下又自帶著高貴莊嚴的氣質。(注:舞曲體裁的音譯名和民間起源,默認異世也有類似出處,由於種類繁多,為避免混亂,就不另行架空杜撰了。)
從靜謐氛圍中脫胎而出的第一變奏,範寧彈得自信又酣暢淋漓,尤其特彆突出了左手,以頓挫的低音和斷奏式觸鍵營造出一種“莊嚴行進”的和聲變化,讓人在明朗愉悅之餘,純粹因和聲的推進感而熱淚盈眶。
既然有了變奏,那就絕對不止一個變奏,在眾人的心理準備之下,變奏如約到來,這裡左手的固定低音以八分音符的模進呈現,右手兩個聲部則出現了上行四度的跳進+下行五度的音階,組成了一首妙趣橫生的三部創意曲。
“卡洛恩這次有點東西。”維亞德林內心十分驚訝,“主題加兩個變奏,已經是第三首小曲了,他的架構仍然保持著極強的邏輯穩定性。”
每首的篇幅都是3小節,以4組調性布局分割成8小節的樂段,樂段又能繼續平均分割成4+4和+的樂句與樂節,固定低音在這種拱形架構中反複呈現,讓眾人初步感受到了某種預見性——這位藝術家似乎想用規整中帶著變幻的最小單元,一步步搭建出某種氣勢磅礴的事物。
右手以六度雙音的形式落回主調,同時左手踏出終止的步伐,幾乎未做停留,以跳音的方式彈出了類似分解和弦的八分音符,同時右手奏出歌唱性的旋律。
第3變奏,同度卡農。真正的神來之筆當從第二小節開始,當右手歌唱性旋律繼續往後進行時,另一條完全一模一樣的旋律重新出現,而且同樣是由右手負責!
於是聽眾們發現,範寧的右手同時彈奏著兩條一模一樣的旋律,但時間上相互錯開了一小節,形成了奇異的追逐效果。
樂曲的精妙之處則在第三小節完全呈現,此時左手的八分音符突然間加快了一倍速度,變成氣息極長的聯奏十六分音符——一片連綿起伏的音群,兩條追逐的卡農旋律,三個聲部在如此稠密的運動中仍然保持著對位的精巧,並且,同樣遵循了前麵變奏的和聲與小節架構。
第一個作出激烈反應的就是麥克亞當侯爵,他整個人倏地從座位上繃直了身體,轉頭低聲問自己女兒:“他平時都是這麼作曲的?你怎麼沒跟我聊到過?”
專心聽著範寧演奏的羅尹,被侯爵大人這莫名其妙的問題弄得有點發懵。
“爸爸,你除了這次要我通知他到會外,從來也沒和我聊過彆的啊。”
侯爵大人深吸口氣,重新坐好,喃喃自語道:“劍走偏鋒,真是劍走偏鋒啊,在所有人都極儘浪漫主義之能事時,他偏偏作出了這樣的選擇…3歲的年紀,剛畢業的藝術生涯經驗,中古音樂風格的即興…這不僅能和成熟藝術家角逐,而且絕對超過了前麵那些人的平均線,隻差一個穩穩當當的結尾了,看他還剩幾個變奏吧。”
旁邊的克裡斯托弗深表同意,認真低聲分析道:“一般來說,應該是一共五六個變奏的樣子。”(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