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線和劍南道的日子都各自緊鑼密鼓地過著,東都也不例外。隻是辛溫平如今的身子也越發不適。
這孩子從剛開始懷孕時就很會折磨她,早期的時候孕吐,如今又不可避免地讓辛溫平食欲衰頹。早些月份她還能在太醫的指點下做些鍛煉,可現在連飯都吃不下幾口,平日裡總覺得身上沒有勁兒。因為如今還是皇太女,雖然撫軍監國,但終究不是天子,禦醫是用不得的。何況辛兆的禦醫都是一群臭老頭,恐怕宮裡唯一有經驗的還是就要告老的吳太醫。
當年太祖老來得子時,吳太醫雖然不是接生的那個,卻也是跟在當時禦醫身邊的得力學生。若說這辛周的醫者之中誰的女科最好,還得屬吳太醫。所幸吳太醫也帶了幾個徒弟,雖說醫術不及吳太醫,但畢竟行醫的年份在那裡,日後也可用。而吳太醫也帶著弟子寫了不少女科專著。
在如今吳太醫成了辛溫平貼身的醫官,每日宿在東宮主殿的偏房,辛溫平上下朝,無論去哪,她都要跟著。
辛溫平也體諒吳太醫,隻道“孤這些日子,實在是委屈吳先生了。先生年事已高,還要陪著孤如此早出晚歸,日日陪侯。”
吳太醫看辛溫平這個皇太女可比看辛兆這個皇帝要順眼,不為什麼,人生性就是會更維護貼近自己利益的一方。身為女性,她們天生就是同利益共榮辱的一方。吳太醫作為辛周的第二批女醫官,正是和竇章一樣,受太祖早年思想影響最深的一代。她一生未嫁,早年前後收養了十幾個孤兒,都隨她姓,稱她為母親。這些孩子中有的走在了她前麵,有的忘不了自己生身父母離開了她去尋親,也有的繼承她的衣缽,有的願意為她養老。
加之,她與楊菀之關係又親近。
她擺了擺手道“殿下何須與我這般。殿下是君,我是臣,忠君是我的本分。何況,無論是出於醫者本心,或是忠君本分,又或者作為女子的相惜,老身都希望殿下能平平安安。”
她老了,官帽之下儘是銀發,隻是她到底是醫生,懂得如何保養自己,因此精神頭是足的。她的一生都奉獻給了醫學,可她的人生還是有遺憾。這世間女科所留的著作太少,而她們懂得太晚也太淺薄,比起彆的疑難雜症,女科,本不該是被忌諱的或者說是發展起來如此步履維艱的。可過去,她們花了六十年的時間,也隻是改善了很少很少的一點。在這背後還有巨大的冰山。
無論辛周還是藩國,便是從波斯來的商人,帶來的醫書裡也少有女科。所以她們隻能摸索、摸索、再摸索。若是依照辛兆掌權之初的發展,這女科很可能又會因為舊思潮的複辟再度被扼於無聲。可以說,這辛周的女科是因為太祖才發展起來的,為了給太祖治病,為了讓太祖這個萬人之上的女子福壽綿延,才有這麼多女太醫去研究女科。皇權與父權的界限並不清晰,晚年的太祖或許也在這條界限的左右徘徊搖擺過,所以才會有酷吏,有長生年長達十二載的黑暗官場。
可在辛溫平身上,吳太醫看見了一絲不一樣的可能。她與她的父親、祖母都不一樣。
她監國的這些年,可以明顯感覺到女子的地位又上了一層台階。而且,不是觀念上的。觀念的覺醒隻是少部分的人,而觀念覺醒的背後,還是少部分人的爭鬥、流血、呐喊、犧牲。可要讓女子從此不再屈居人下,僅靠少部分人是不夠的。如果更多的女子意識不到女子地位提升之必要,那李派的死灰複燃將成為曆史一遍又一遍的輪回。
辛溫平入朝的第一件事就是將維護女子權力寫進新律,這項工作如今依舊由當年出麵的秋官大夫何瑤在做著。從加重對奸淫女子之事的懲罰,到將男女同學寫入法案,還有戰爭爆發前,辛溫平拍板決定了廣設慈幼院,除了收留無家可歸的孩童,也為受家庭連累的女子庇護所。上位者的大手一推,讓許多沒有意識的人被動接受了改變。識文斷字的人無法回到目不識丁的生活,而人過過好日子之後,就很難再去吃苦了。
吳太醫相信,如果辛溫平能登基,那未來的辛周,一定是女子的辛周。
而辛周的女科,有朝一日也不再會是人們口中難以啟齒的話題。
因此,吳太醫對辛溫平所說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為了保證辛溫平能順利生產,吳太醫將自己研究多年的養胎操教給了辛溫平。在吳太醫的指點下,辛溫平每日還是要堅持慢走。隻是她瘦得厲害,從前約莫有一百二十多斤,她本就高挑,又習武,因此身形看著已經算是中等偏瘦。如今無法保持從前那樣的鍛煉,身上的肌肉軟了,本該看著胖些,可這些日子一稱量,竟然比懷孕之前還瘦了幾斤。辛周女子素來不以瘦為美,便是尋常對自己外貌不甚在意的辛溫平,看著鏡中消瘦的自己,也忍不住憂愁。
“孤這消瘦下去,怕是不好。”即便平時在朝臣麵前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初為人母,辛溫平心裡還是有很多的惶恐。古往今來死在產床上的女子不勝其數,她當然怕死,更怕自己死了,這辛周的江山後繼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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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這情況,除了她,還有誰能坐得住這明堂?
“是瘦了點兒。”吳太醫也點點頭,“老身今日給殿下寫幾張藥膳的方子,殿下便是沒胃口,為了自己,逼著自己也得吃下去。”
辛溫平懷孕的事情早就傳出去了,黎承睦那邊也大概能算出日子來,哪怕被月槐嵐斷了後路也要殺過岐山,抱得也是趁她病要她命的想法。女子生產九死一生,要不是西北不興巫蠱之術,辛溫平毫不懷疑,黎承睦會紮好多小人咒她。
她近日被身體影響,心情實在不美妙。日日困倦,上朝都要強打精神不說,肚子總是墜墜的,還讓她頻繁地想要小解。可她高坐明堂之上,欲戴皇冠必承其重,當她坐上那個位置,她便不再是常人俗人,她便要克製自己的七情六欲。所以世人才稱天子為聖人。隻是這世上能擔起“聖人”之名的天子又有幾個?
可辛溫平如此好強,凡事做了,便要最好。哪怕讓她變成幽囚於金鑾寶座之上皇權的傀儡,她也永遠要在百官麵前端起她的威嚴。她每每上朝都要忍著口渴,直到散朝才去喝水。某次朝會,她沒能忍住,她坐在濕透了的墊子上,強撐著直到麵前奏事的官員彙報完,找了個借口將朝臣們都打發走。她以為她的羊水破了,匆匆讓程思威找來吳太醫才知道是她失禁了。那日她回到東宮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呆坐了很久。
辛溫平有預感,她很快就要和這個孩子見麵了。隻是她內心的柔軟並不太多,所有對親情的欲望都給了阿姊。這個孩子於她而言是個必須要完成的任務,是她通往皇位的一塊路石。她以後還會有孩子,這是必要的,所以她必須要克服這一切。
她日日都在這樣為自己做心理建設。唯一讓她感到欣慰的是,吳太醫說這一胎是個女孩。
如今距離五月越來越近,辛溫平也將大朝調整為半月一朝,但每日還是去太微殿坐坐。公孫冰的病也好了些,幾個心腹大臣分憂解難,倒也沒有讓辛溫平太過難受。隻是她這些日子想她阿姊想得緊,心裡那點小情緒又翻上來。早知道會在那個節點懷孕,她說什麼也不放阿姊去劍南道。如今生產在即,她滿心希望這時阿姊能在她身邊。隻可惜她的希望注定要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