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南道,益州。
月無華正站在月家軍的靶場內帶著一雙兒女練習射箭。他今日著一身夏官的官服,紅衣似火,隻是卻不再是從前那個張揚的青年人。他今年已經三十又九,快是不惑之年了。
長子月其煜今年已經七歲,正是習武的年紀;女兒秦思山三歲半,穿著她阿娘壞掉的軟甲改成的小衣服神氣活現地和弓弦做鬥爭。他阿姊戰死已有五年——妹妹在那之前原有個未婚夫婿,都快成婚了,卻出了阿姊戰死的事情,月霜雙因此久久不能走出來,黔中道一日不定,她便一日不成家。那個男子也是個癡心人,甘願守著,可惜沒兩日卻也戰死沙場。
如今月家的小輩也便隻有他這一雙兒女了。
秦思山長得很像他阿姊,他和秦黛便給女兒取了這個名字。秦黛和他成婚都晚,這一雙兒女得來也很不容易,他們自然是想能夠千嬌百寵著的。隻可惜注定隻是奢望,他們生在月家,就有月家的使命。
月其煜和秦思山兄妹二人從會走路就開始紮馬步、習武,認字的開蒙書籍是《六韜》《鬼穀》。秦黛早就在尋匠人為女兒打造她的槍,隻等她哪日能提起槍來了,就將那柄槍送給她。月無華輕拉弓弦,鬆手時弓箭的尾羽帶起的風吹起了他鬢角早生的一絲白發,箭穩穩地射入靶心。
月其煜在一旁學著爹的模樣拉開弓弦,手卻一直在抖,射出去的箭紮在了草地上。正沮喪,就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月其煜轉頭,正見阿娘穿著一身漂亮的軍裝走來。
秦思山年紀小,一把丟了弓蹬蹬地向阿娘跑過去,一邊跑還一邊冒著鼻涕泡,向秦黛張開了白嫩嫩的小手,那雙小手上此時多了許多道勒痕“阿娘阿娘,我什麼時候才能像阿娘一樣啊,那個東西我怎麼都拉不開!”
秦黛一手抓住小家夥的後衣領提起來,抱在手上道“那你可得好好吃飯,什麼時候長到像阿娘一樣高了,就可以像阿娘一樣厲害了。”
“黛娘,你這會兒怎麼過來了?”月無華放下手中的弓箭。
秦黛卻道“你看誰來了。”
她一側身,月霜雙從秦黛身後走了出來“哥。”
月無華一時有些愣神。
他四年沒有見自己的妹子了。從前總覺得月霜雙像是隻無憂無慮的小狗,她的愛恨喜怒都寫在了臉上,好懂得像一張白紙。幾年未見,月霜雙曬黑了很多,右眼也附上了一道蛛網狀的猙獰傷疤——她為了尋求應對巫冥教蠱毒的方法,數次中蠱,也數次以身試蠱,這是某種蠱毒在她皮膚上留下的疤痕。她眼神中的清澈消失了,變得像是一潭無波之水。月霜雙走出來的時候身上穿著的正是章楚山曾經的銀甲,恍惚之間,月無華還以為是阿姊回來了。
“怎麼回益州了?”月無華連忙迎上去,看著妹妹滿眼心疼。他過去總是半開玩笑地說月霜雙是小傻子,說她腦子直,可月霜雙心思的單純恰恰是她受家裡寵愛的表現。天塌了,也有哥哥姐姐和爹娘頂著。而如今月霜雙變得像是曾經的章楚山,她執拗地堅守在黔中道,這些年來一點點讀兵書、練兵法,穿上阿姊從前的戰甲,成為一個真正的將領。月無華不知該喜還是該悲。
“我同聖人說了,回京述職的路上想順路回益州看看你們,順便給阿姊掃個墓,聖人允了。”月霜雙如今講話透著讓月無華都有些陌生的老成。
“爹呢?”
“去見娘了。”
“那我們明日去給阿姊掃墓。”
“好。”
兄妹再見,卻沒有想象中相擁落淚的畫麵。月霜雙不再笑了,話也少了很多。秦黛頗為關心地問了她很多事情,末了,秦黛道“你來了也正好,不若讓煜哥兒和思山同你和爹爹一起去一趟大興,祖母這些日子身體越發差了,她在大興這麼些年都沒見過兩個孩子。也讓祖母了個心願。”
清嘉郡主如今已經是耄耋老人,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想來也快到時候了。秦黛和月無華還有月槐嵐都有職責在身,不能隨意離開劍南道,便隻能將兩個孩子托付給月霜雙。月霜雙一口應下來。回到將軍府,如今已經掛上了安王府的牌匾,隻是院子還是那個院子。路過堂屋時,曾經的雀牌桌已經變成了雜物桌,上麵零散地放著兩個崽子的玩具,碎金飯老得胡子都耷拉著,毛發也不再光澤,團在桌上蔫蔫地睡覺,見到月霜雙回來了,抬起眼看了她一眼,緩慢地起身伸了個顫顫巍巍的懶腰,步子有些踉蹌地走到月霜雙的腳邊用頭有氣無力地頂了頂月霜雙的腳踝。月霜雙俯身抱起它,碎金飯小聲地喵了一聲。
見月霜雙望著那雀牌桌發愣,月無華苦笑一聲“阿娘和黛娘都不愛打雀牌,這桌子就擱置了。”
即便是月霜雙和爹回來了,打牌的人也少了一個。
月霜雙眼眶有點濕潤。她想起來她們三人最後一次聚在一起,還是綿州地動那日,她們正和阿爹一起打雀牌,月其煜和碎金飯在地上亂爬。那時候她嚷著說非要贏上一局,結果真的把哥哥殺了個片甲不留,當時她不知道阿姊給她喂牌了,還沾沾自喜呢。昔日幸福的光陰隻留下破敗的殘影浮在眼前,月霜雙這些年日日都在回想阿姊的模樣,可是人的記憶是會漸漸變淡的,她腦中的阿姊已經越來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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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這一家人,這十四年來是聚少離多,而如今陰陽永隔,更是再無團圓日了。
次日,一家人前往墓園去為章楚山掃墓。章楚山橫死後被大火燒儘屍身,隻有衣冠為塚,雖然是掃墓,但月家人都穿著夏官的紅衣,月霜雙身披章楚山的銀甲站在阿姊的墳前,在章楚山的墳後,一整個山坡上,都是月家軍的烈士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