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現實跟趙爾登設想的還是有所差距的,進了禦膳房,他倒是沒再挨過餓,但是卻差點兒沒把趙爾登給累死,而且也沒少挨打。
禦膳房裡頭的大師傅,就沒有一個是善茬兒的,想要從他們手裡學本事,簡直難如登天,當然了,彆說是禦膳房,就算是外頭尋常酒樓裡麵掌廚大師傅,又是誰肯輕易向外人傳授手藝的?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老話傳了上千年嘛。
更彆說是競爭頂頂激烈的禦膳房了。
趙爾等一進禦膳房就後悔了,敢情伺候師父可比伺候主子還來的可怕,許是從來不用擔心吃喝,這些子老家夥個個肥頭大耳、中氣十足,隨手一巴掌就能叫趙爾登耳鳴半天。
隻是後悔也沒有法子,僅有的二十兩銀子的傍身錢都已經送出去,所以趙爾登就隻能硬著頭皮忍著師父的壞脾氣還有體力、心理上壓榨。
殺了一年的魚、切了兩年的蔥薑絲、脫了三年的雞鴨鵝骨,更不知為師父倒了多少回馬桶、洗了多少回腳,趙爾登從十六歲的半大小子變成了二十出頭的大小夥子,可就這樣,趙爾登還從來沒有碰過灶台——
這是禦膳房裡頭所有掌廚大師傅的共同的規矩、也是徒弟們最不敢碰觸的紅線。
曾經就有個心急的小太監,趁著師父不在,自己偷偷用了回灶台,像模像樣地做了一盤炒雞蛋,還跟趙爾登他們幾個顯擺自己的手藝來著,然後沒過幾天,這位小太監就“意外”地被滾燙的半鍋油燙殘了雙手。
彆說是學廚了,命能不能保住都是問題。
後來那小太監怎樣了?
哦,扯著脖子不分晝夜的哭嚎,一時哭著喊娘,一時叫著弟弟,一時又嚎著要回家,血肉模糊的雙手都看不出原本的形狀了,流出的血和膿,染的到處都是,搞得趙爾登還有同屋的幾個太監都進不去屋。
或者確切地說,是不敢進去。
晚上他們幾個人就在牆根下湊活著過夜。
“你們說小櫃子的手能好嗎?”半晌,一個人小聲問。
“怕是好不了了,肉都被……燙熟了。”
然後就是一陣沉默。
半晌,黑暗中又有人開口“太醫不是給他吃了祖師麻嗎?怎麼他還疼得這麼厲害?”
據說祖師麻有止痛麻醉的作用,隻是這味兒藥材在小櫃子身上似乎沒能起什麼做用。
“不如死了的好。”半晌,又有人道。
是啊,不如死了的好。
要是小櫃子僥幸保住了條命,往後……往後才有的罪受呢,與其活受罪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然後再度沉默下來。
趙爾登捏著石子在地上胡亂畫著,心裡默默想,他要是日後有出息做了掌勺的大師傅,肯定不會磋磨徒弟。
入宮做太監的,哪個不是可憐人?既然大家都是可憐人,又怎麼能忍心戕害彼此?
燙傷的第四天,小櫃子斷了氣兒。
當時趙爾登在膳房裡頭忙活,並不知道具體的情形,後來私下跟人打聽,才知道小櫃子被用一條草席裹了身,然後就被抬了出去。
趙爾登還記得,當時正是三伏天,熱得要命,蟬鳴聲像是淬了毒似的,吵的人焦躁不安,渾身上下的血似是隨時都要沸騰炸開。
但得知小櫃子死訊的時候,他卻冷不丁打了個寒顫,似是失足墜入了冰窟窿,一時間隻覺得從裡到外都寒透了。
小櫃子死後的第八年,已到而立之年的趙爾登,學徒生涯總算有了突破。
那年下半年,他的師父不知怎麼的突然就開始手抖,禦廚最要緊的是什麼?除了舌頭就是手。
沒有舌頭嘗不出味兒,沒有手更是做不了菜來。
師父對自己的手自然很重視,日常保養從不懈怠,手甫一出了問題,也是一刻都不敢耽擱,趕緊就去瞧了太醫,從那之後,藥也就沒有斷過。
煎藥的活兒,自然是落到趙爾登這個徒兒身上,日日三服藥,趙爾登用心煎著,隻是每回藥罐子裡頭總會多一味兒祖師麻。
與藥材相克的祖師麻。
每每看著那黑黢黢湯藥上麵自己的倒影,趙爾登都會不無感慨,原來可憐人就是會向同類動手,他也不是例外。
在小櫃子身上沒起作用的祖師麻,在師父身上起的作用可就是立竿見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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