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問,弘曆心中竟泛起親切的暖意。曾經那個在養心殿裡,直言問自己皇后會不會高興的小宮女,不就是這樣的語氣,這樣的神情紅顏的直率與真誠,是與生俱來浸透在骨子裡的,當初就是一句話,便讓弘曆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先帝爺年輕時子嗣多厄,弘曆從出生起就眾星捧月,後來送入宮中撫養,一路隨到暢春園在康熙爺膝下承歡,除了長輩與學裡師傅們偶爾嚴肅教導,這一輩子就沒有人對他說過什麼重話。弘曆在恭維與奉承中長大,小時候難免洋洋得意自以為是,漸漸長大了才知道,那些粉飾太平的笑臉和言語,才是最要不得的。
他們會矇蔽自己的雙眼,讓他被束縛在狹小的世界裡,成為一個庸碌的人。
可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他成了帝王,身邊更沒有了能坦誠相對的人,縱然是最心愛的妻子,也總常常顧忌自己是帝王。如紅顏這一件事,走到這一步弘曆不再顧忌什麼,可在重陽節之前,原本一切都能挽回,只要安頤好好與他說,只要安頤把什麼話都對他說。但弘曆也明白,身在帝王家,所有人都無可奈何。
遇見紅顏,弘曆覺得自己閉塞壓抑的生命裡,彷彿敞開了明亮的窗戶,每一次遇見紅顏,都有清風撲面,單單是看著,便身心愉悅。他從未喜歡過一個女人,不是因為容貌不是因為才情,而僅僅是看見她,就滿心歡喜。
今夜和公公勸自己不要去管女兒的事,避免父女之間撕開裂痕,弘曆覺得十分有道理,可他終究是放不下紅顏,回到養心殿後,就命吳總管獨自掌著燈籠,隨他來壽康宮,吳總管聰明,說紅顏一定先去和公公的小院子,他們便在這邊等,果然沒多久紅顏就來了。
“朕那一晚,什麼也不知道。”弘曆終於應道,“你若還記得那一晚的情形,朕看見你之後是什麼反應,難道那些是假的嗎”
紅顏早就在向和公公訴說發生了什麼的時候,把那一晚的事都回憶了起來,她的顫抖與哭泣之外,還有皇帝極度耐心的相伴,他一直默默陪伴自己到天明,沒有強迫自己做任何事,至少那一段時間的相處在如今看來,紅顏得到了皇帝最大的尊重。並且除了身體有略微的疼痛,還有被褥上的印跡外,對於男女交合的事,紅顏沒有半分印象。
她當時的顫抖和哭泣,是恐懼這件事本身,對於和皇帝肌膚相親,因為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也談不上害怕。此刻突然這麼問,自己也不明白在想什麼,但問了便是問了。
“朕什麼都不知道。這是會傷害你的事,朕心裡在乎你,又怎麼會出此下策,讓你現在離得朕遠遠的。”弘曆慢慢靠近紅顏,耐心地說,“紅顏,朕也想問你,朕對你的心意,你從未察覺嗎因為你喜歡桂花香甜,朕要圓明園的人存下所有桂花,雖然晚了好些時候,也總算送到你手裡。”
他很高興:“你能用那些桂花蜜做出點心,你知道朕心裡多安慰,朕都打算好,你會拒絕甚至把東西扔了。”
紅顏見皇帝越來越近,下意識地想要後退,可不知是身體僵住了,還是腳下太沉重,她沒有動。
那整整一陶罐的桂花蜜已經被她全部用完了,就是不想把皇帝給的東西留在身邊,原來皇帝還是看透她的,只是紅顏選擇了相對溫和的方式。自然皇帝就算現在不解釋,她也早就醒過神,知道那天在桂花樹下到底發生了什麼,是她太傻太蠢,以為一切都是為了皇后。
“皇上不怕對不起皇后娘娘嗎”紅顏道,說完,她終究是往後退了一步。
這些日子來,在和公公身邊,在壽康宮裡,紅顏學到許許多多紫禁城裡的生存門道,不論是幾位相伴過帝王的太妃太嬪,還是陪了先帝爺一輩子的和公公,他們每一句話,都勝過紅顏自己在紫禁城裡摸爬滾打數年,然而各色各樣的人,就有完全不同的立足之道。
紅顏曾無意中聽見先帝裕太妃與太嬪閒話,說皇帝坐擁天下,沒有他得不到的東西,於是對他們來說,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裕太妃直言,說紅顏就是皇帝得不到的,他得不到才會覺得紅顏好,說太后如此反對,只會助長皇帝的心意。自然她們本意是在背後議論太后的是非,並非針對紅顏,但她恰恰聽見了。
紅顏不懂這話到底對不對,但她明白,每次自己往後退一步,皇帝就會再靠近一步,從出事後到現在,皇帝溫和地對待她,甚至尊重她的所有反感和牴觸,這似乎已不是一個帝王的胸懷,而是一個動了情的男子,才會有的包容。還有富察大人,明知道他們這輩子再也不可能,紅顏也對他說了絕情的話,心裡盼著富察大人能忘記自己能放下這一切,可他還是念念不忘。
什麼是情愛呢紅顏不懂,皇帝和富察大人對待自己的這一切,就是男女間的情愛嗎
吳總管隱在黑暗處,依稀能聽見幾個字眼,可他覺得那邊的人似乎根本沒說什麼話,僅僅是傻站著,如重陽節那晚兩人醒來後,也是無聲地坐了大半宿,他把手伸進袖籠裡取暖,跺了跺腳苦笑:“要女人的身體多容易,要一顆真心,好比登天摘星了。”
這一邊,弘曆強行伸手從紅顏懷裡取過氅衣,再次披在了她的身上,溫和而冷靜地說:“朕是否對不起皇后,是朕與皇后之間的事,你要明白自己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她的事,是她親手把你推在了這個境地。如今你已經是朕的女人,這輩子已無法改變,朕在乎你也願意等你,等有一天你能放下一切包袱。至於皇后,那不是你該考慮的事,你和櫻桃沒有偷東西,寧願捱打也抵死不認,那為何要認定自己對不起皇后紅顏,你好好想一想。”
溫暖的氅衣攏在身上,這一次沒有了枷鎖般的沉重和壓抑,紅顏的心有力而沉重地跳動著,每一下都震顫著胸膛,她覺得有些疼,疼得讓人鼻尖發酸想哭。
和公公曾對她說:“從今往後,萬歲爺就是你的丈夫你的男人,紅顏啊,你真的不打算依靠自己的男人”
紅顏低垂著腦袋,努力壓下了和公公的話,彼此都冷靜地想了那麼久,結果她能說的卻還是那一句:“皇上,奴婢不能對不起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一心一意都只有皇上。”
弘曆略有些失望,可的確是紅顏才會這樣,從自己留心她起,就是個能把生命都壓上來護住的小宮女,現在若突然變成一個能上來撒嬌親暱的女人,他才要不認得了。
“朕說了,願意等你。”弘曆沒再靠近,也不再伸手碰他,“但是你要明白,曾經她是你的主子,可現在朕是你的丈夫,你與皇后的主僕緣分,早就斷了。”
紅顏點頭,又搖頭,莫名地雙頰緋紅,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皇帝俯身撿起燈籠,塞到了紅顏的手中:“回去吧,雖然就幾步路,也要小心些,眼下你只有靠自己照顧好自己。和敬那邊,朕與皇后會想法子開導她,曾經你對朕說,要多多體諒和理解公主,這話朕一直記得。今晚也希望你能體諒她,自從那件事後,她再也沒有開心過,她今晚那麼做,也許是看到你和櫻桃玩得那麼開心,就受不了了。”
提起公主,紅顏心軟了,連連點頭道:“皇上放心,奴婢知道公主是好孩子。”她握緊了燈籠,一手提起寬大的氅衣,福了福身子後就匆匆跑開了,頭也不回的一路跑回壽康宮,她害怕被別人看見自己披著帝王的氅衣。
吳總管見紅顏跑了,趕緊上前來,這下子他們要摸黑回去,他路上更加謹慎小心,皇帝只等聽見壽康宮的門合上,才真正加快了步伐,他們徑直往長春宮走去,半道上皇帝吩咐他:“依舊派人守著壽康宮,不要讓任何人打擾她,皇后也罷,特別是其他娘娘,朕不想她們的酸言酸語,影響了紅顏。”
而走到長春宮外,皇帝望著從門裡透出的光芒,曾經他的安心之地,如今竟有望而卻步的無奈,他到底要怎麼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