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張居正生了一身冷汗。
這件事做的不可謂不謹慎,萬無東窗事發的可能。
高拱沒必要出賣他,裕王也完全沒有理由,至於徐階……就目前而言,他這個學生仍是個三好學生。
排除種種不可能,答案顯而易見。
——皇帝猜出來的!
亦或說,皇帝靠著敏銳的政治智慧,通過這幾乎不可見的線索,給推算出來的!
張居正後背衣衫濕透,額頭冒起細密汗珠,長這麼大,頭一次這般驚慌,這般無措。
更讓他絕望的是,皇帝根本不給他時間。
“回話!”
威嚴又充滿霸道的嗓音如驚雷在耳邊炸響,張居正登時大腦一片空白,緊繃的心弦達到極限,徹底崩碎……
無關聰明蠢笨,實在是危機來的太快、太急,完全沒有任何準備,皇帝上來就是殺招,力求一擊致命,就沒想過套招兒。
“臣……”
張居正心臟如擂鼓般狂跳,好似下一刻就要跳出胸腔,如此壓力之下,張居正再也無法硬扛,撩開下擺,深深拜了下去。
“臣有罪!”
“承認有罪就好!”朱厚熜冷冷一笑,道,“素聞張府丞自幼便有神童之稱,不僅極負才學,且還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想來大明律也熟讀了?如此之罪,當如何論處?”
“臣有罪,請皇上降罪。”
張居正請罪,卻絕口不提罪當如何,不是死扛,而是他也不知自己的‘罪’,該怎麼論。
欺君?
並不是!
背叛恩師?
倒也說不上!
真要說,也就瞞了恩師,並非背刺。
更重要的是,官場上的師生關係,雖然早都是公開的秘密,大家知道,皇帝也知道,可卻不能光明正大的說出來。
他張居正是徐階的門生,這不假;皇帝知道,百官知道,裕王知道,可明麵上,他隻能是天子的門生。
張居正用儘力氣壓抑強烈的不安和慌亂,顫聲道:“臣有罪,如何論罪,全憑皇上,臣絕無怨言。”
“嗬嗬,還算痛快。”朱厚熜淡淡道,“你這樣的人不配再任詹士府府丞之職,去翰林修書去吧,再重新學習一下仁義禮智信,另,找黃錦領五十廷杖。”
張居正頭皮發麻,心中不免悲涼,算計了這麼久,隱忍了這麼久……經此一事,前功儘棄。
後悔嗎?
後悔!
冤枉嗎?
不冤。
張居正並無不忿,算計基本做到了極限,輸了隻能說自己道行不夠,而且,輸在嘉靖皇帝手裡,也沒什麼好憋屈的。
要知道,就連嚴嵩、徐階那樣的人物,都在皇帝股掌之間。
“謝皇上隆恩!”
張居正以頭搶地,恭聲拜謝。
至少沒被打入昭獄,至少沒被貶為庶民,至少自己還算年輕……還有希望……
張居正一遍遍安慰自己。
見皇帝沒有下文了,張居正這才抬起頭,道:“罪臣這就去辭詹士府府丞,歸還官袍,然後領廷杖。”
朱厚熜沒搭腔,好似沒聽到,拿起禦案上的永樂大典,擋在麵前。
張居正不敢再礙眼,磕了個頭,狼狽地退出乾清宮。
長這麼大,頭一次這麼狼狽……
五歲識千字,七歲通讀六經大義,十二歲中秀才,十六歲中舉,二十三歲中進士,進翰林院,受徐大學士青睞,得永青侯提攜……
張居正頭一次體會到如此強烈的挫敗感。
哪怕在最年少輕狂的年紀,十三歲鄉試被動落榜時,也遠遠不及這次打擊來的凶猛。
骨子裡極其自負的張居正,滿心悲涼。
而立之年的他,學會了隱忍,學會了謀劃,吃透了官場規則,懂得了人情世故……自以為已是成熟的政客,自以為自己未來無限光明……
今日才知道自己是如此幼稚,如此自大……
“啪!”
張居正一個激靈,茫然看向黃錦。
黃錦問:“皇上心情咋樣兒?”
“啊?這……”張居正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呆了陣兒才道,“不是很好。”
“這樣啊……”黃錦胖手摸著雙下巴,皺著粗短眉頭想了想,道,“你也不太好吧?”
張居正心下一驚,又一苦,不禁暗道:張居正啊張居正,你又怎知人畜無害、五大三粗的黃掌印,是個腦袋瓜不好使的笨蛋呢?你可真是狗眼看人低……
張居正深吸一口氣,乾巴巴道:“公公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黃錦一臉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