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駝鈴在河西走廊回蕩了六百年,安氏一族的命運早已與絲路血脈相連。作為粟特安國後裔【1】,這支流淌著撒馬爾罕商賈血脈的族裔,自北魏年間便沿著星霜古道東遷,最終在涼州紮下了深根。他們掌控著從蔥嶺到長安的商隊命脈,絲綢卷軸上記滿橫跨突厥牙帳與吐穀渾牧場的貿易契約,金匣中鎖著河西五郡三分之一的田契。部曲三千持槊守衛著星羅棋布的貨棧,粟特琵琶與漢地編鐘在安氏宅邸**鳴——這已不是尋常胡商聚落,而是盤踞在絲綢之路心臟的龐然巨獸。
當李軌的玄甲軍踏破姑臧城門時,安修仁正用波斯算籌核對著三十萬石軍糧的調度。這位安氏嫡子抬眼望向沙盤上插滿小旗的涼州疆域,唇角勾起冷笑。三個月後,他帶著十二位族中俊傑跪拜在新帝階前,從此戶部金印、兵府虎符、邊關諜報如蛛網般纏上安氏指尖。涼宮朝堂的蟠龍柱上,悄然攀附起昭武九姓的藤蔓。
翌日清晨,天際猶似一幅淡雅的水墨畫,晨光熹微中,旭日如一枚溫潤的玉盤,緩緩東升。當那第一縷金輝灑落在皇宮琉璃瓦屋頂之時,整個宮殿仿佛被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箔,熠熠生輝。李軌在十餘名內侍的簇擁下,緩步走進了大殿,玄色龍袍掃過丹陛,穩穩地落座於蟠龍金椅之上。他環視滿殿肅立的大臣,聲音沉穩而威嚴“諸位愛卿,有事上奏,無事退朝。”
話音剛落,韋士政身著朝服,步伐穩健地出班,手中捧著笏板,其聲如鐘“皇上,安家乃涼州世家豪族,忠心輔佐皇上,實乃朝廷之棟梁。臣鬥膽奏請陛下,封戶部尚書安修仁之胞兄安興貴為左右衛大將軍,以彰顯皇恩浩蕩,懇請皇上恩準!”此言一出,大殿之內,氣氛微妙。
李軌聞言,眉梢微挑,眼中閃過一絲意外之色,道“韋愛卿,據朕所知,安愛卿的胞兄現就職於唐國,身任唐國使團副使。他果真願意改換門庭,為我大涼國效力嗎?”此言一出,殿中大臣們紛紛交頭接耳,議論之聲此起彼伏。
這時,謝統師挺身而出,拱手作揖,聲音堅定有力“皇上,微臣願意親自前去勸說安興貴,憑臣的三寸不爛之舌,定能說服他念及鄉情,報效大涼國,為皇上效犬馬之勞。”其言擲地有聲,滿含自信。
李軌聽罷,沉吟片刻,目光如炬,投向站在一旁的安修仁,道“安愛卿,你的意見如何?”安修仁一聽,立刻拱手道“回陛下,韋大人曾跟臣提起過,臣並無異義。如家兄願意與臣一起輔佐皇上,共謀大業,倒不失為一樁美事。”
李軌一聽,龍顏大悅,連忙道“那好,朕即刻下旨,封安興貴為左右衛大將軍,期待他能為我大涼國立下赫赫戰功。”
涼州,這座絲綢之路上的璀璨明珠,如《元和郡縣圖誌》所載,乃“河西都會,襟帶西蕃,蔥右諸國,商旅往來,無有停絕”。城內五市繁華,胡漢雜居,文化交融,經濟昌盛。曆代文人騷客曾遊曆於此,留下了“涼州七裡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等膾炙人口的詩句。城內有許多文人雅士聚會的場所,望月樓便是其中之一。
望月樓位於城西蓮花池畔,暗紅色木製樓閣倒映在蓮花池中,雕花木窗精巧彆致,飛簷碧瓦錯落有致,古色古香中透著幾分莊重與典雅。大門上方,一塊匾額高懸,其上“河西攬月”四個鎦金大字熠熠生輝,仿佛在訴說著無儘的滄桑與輝煌。
正午的蓮花池蒸騰著水汽,望月樓內顧客盈門,生意興隆如春日之花。安興貴推開鑲銅大門的刹那,波斯地毯未乾的葡萄酒漬正滲入龜茲進貢的纏枝蓮紋。機靈的店小二領著他上了二樓,推開了一扇雕花木門。屋內,謝統師早已備好一桌豐盛的酒菜,正微笑著等候他的到來。
兩人見禮後,在圓桌旁坐下。安興貴瞧著謝統師,眼中閃過一絲疑惑,道“謝大人,你把安某叫來,所為何事?”謝統師笑道“莫急,咱們邊吃邊聊。”說罷,他端起酒壺,為安興貴的杯子倒滿了酒,自己的杯子也斟得滿滿當當。謝統師執壺斟酒的動作行雲流水,鎏金鸚鵡杯中的蒲桃酒卻泛著可疑的漣漪。隨後,他雙手端起酒杯,道“安大人,請!”
安興貴也不客氣,端起酒杯與謝統師輕輕一碰,一飲而儘。他放下酒杯,目光炯炯地瞅著謝統師,道“謝大人,有話不妨直說,安某洗耳恭聽。”
謝統師又為雙方的酒杯斟滿了酒,這才放下酒壺,緩緩道“安大人,謝某與令弟修仁情誼甚篤。因此,咱倆也不是外人。那謝某就開門見山了。安大人,您有所不知,皇上已經下旨,封您為左右衛大將軍。”
安興貴聞言,大吃一驚,忙道“哪個皇上?”謝統師微笑著道“自然是大涼國的皇帝。”安興貴沉默不語,凝視著杯中晃動的倒影——長安大明宮的琉璃瓦與涼州城頭的狼牙旗正在酒液中廝殺。他抬頭瞧向對方,道“謝大人的意思,是讓安某改換門庭,為涼國效力?”
謝統師微笑著點了點頭,道“正是此意。安家乃涼州豪門,族中十幾名子弟位列朝堂,唯您一人在外漂泊。常言說得好,富貴不還鄉,猶如錦衣夜行。安大人既然回到了涼州,不如與令弟同列朝堂,一來報效鄉黨,二來光大門楣。這樣豈不是兩全其美?”說罷,他的指節輕叩桌沿,白玉板指與黃花梨木相擊發出清響,等待著對方的回複。
安興貴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道“不瞞謝大人,這件事安某還真沒有想過。”謝統師也報以一笑,道“既然如此,安大人不妨仔細考慮一下。皇上對您可是寄予厚望啊!”
安興貴沉思片刻,點了點頭,道“行,安某會仔細考慮的。”謝統師一聽大喜,連忙端起酒杯,道“安大人,請!”兩人相視一笑,杯中酒液搖曳生姿,仿佛預示著未來的無限可能。
涼州城外的天梯山石窟,隱匿於歲月塵埃之中,卻仍不失其輝煌。它乃中國石窟藝術之濫觴,素有“石窟鼻祖”之美譽。李智雲在長安之時,便已聞其大名,心生向往之,亟待一見真容。
這天清晨,李智雲帶著張正、蔡虎、英姑和另外兩名侍衛,騎馬前往天梯山石窟。他們離開了驛館,從東門策馬而出。馬蹄踏碎晨霧,一行人沿著官道向東疾馳。李智雲勒緊韁繩回望時,涼州城堞已縮成墨線,唯有天梯山積雪的山巔在天際若隱若現,恍若神佛指尖垂落的素帛。
英姑緊跟在李智雲的身旁,她從小騎馬,騎術比李智雲還好。為了這次出行,她特意打扮了一番,晨光在她刺繡襦裙的銀線上跳躍,烏蠻髻間金步搖卻紋絲未動;披帛輕束腰肢,在身後獵獵如戰旗般飛揚——這位長安溫婉少女換上胡服,倒比自幼在馬背上長大的涼州兒郎更顯颯爽。大夥兒在驛館裡憋了好幾天,今日終於能外出遊玩,英姑興奮得臉頰緋紅,笑聲如銀鈴般清脆,在原野的上空久久回蕩。
一行人疾馳數十裡,終至天梯山下。此山乃祁連山東線之餘脈,山體巍峨,與祁連主體相連,最高峰直插雲霄,海拔逾五千米。經當地人指引,他們終於找到了石窟所在的地方。石窟依山而鑿,山勢陡峭,如天梯懸掛;洞窟共三層,排列錯落有致,大約有十餘處。其中一個洞窟的主尊釋迦牟尼坐像,高達十層樓塔,兩側還立著文殊、普賢菩薩以及天王和弟子像,栩栩如生,莊嚴肅穆,衣紋流暢自然,堪稱古代泥塑藝術的巔峰。
石窟所在的山巔,終年積雪覆蓋,形成“天梯積雪”的美景,是涼州八景之一。儘管石窟壯觀無比,但他們卻沒看到一個人影。或許,對於當地人而言,這些洞窟早已司空見慣,唯有他們這些遠道而來的旅人,才會懷揣敬畏之心,前來探訪。
山腳下流水潺潺,河麵在陽光下閃爍著魚鱗般的光芒,那便是羊水(今黃羊河)。河上木橋雖已腐朽,但仍能承載行人。他們小心翼翼地牽著馬匹過河,木橋腐朽的吱呀聲驚起了寒鴉。李智雲抬頭仰望著懸壁上的石窟群,千年風霜在赭紅色岩壁上蝕出蜂窩般的孔洞,最高處的中心塔柱窟恍如懸在半空的神龕。忽有鷹唳破空,驚落佛首積雪,紛紛揚揚的雪沫裡,十六國時期的佛陀依然垂目含笑。
大夥兒從木橋上通過後,走進了一片小樹林之中,在樹下係好了馬的韁繩,然後便沿著陡峭的青石板路朝山上爬去。
注1安家乃粟特後裔,源自中亞昭武九姓中的“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