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道立刻命令斥候,再去細作打探,自則登上望樓,居高而瞰。
果是遙遙望見,弘農城南成梅花形狀的三座敵營中,最東和中間的兩營營內,冷風細雨裡,隱見人馬雜擁,不斷的有將士或奔於營間道上,或出帳而倉皇簇聚;或馳馬出營,奔向北邊不遠的弘農縣城,——弘農縣城裡也有人坐垂籃而下,往此兩營中來,一派混亂不堪的場麵。
弘農縣城西、南兩邊多山地與丘陵,因李善道部駐營之處是在其城東,城南的這三營皆是敵兵。最西一營是弘農縣本在城外之營壘;中、東兩營各是朱陽、長淵兩縣的援兵。
昨晚,接到的高延霸、薛萬徹的軍報,言說留下了高季輔守衛盧氏,他兩人已率部,合以張士貴,還有攻下盧氏後來投的數部義軍,及裹挾了鄉民若乾,分彆進至到了朱陽、長淵城外。
單以高延霸一營,加上高季輔部的千人,合計僅才五千人,除掉留守盧氏的必須兵馬,他倆分能領之往攻朱陽、長淵的,最多各兩千部曲。兩千部曲,對一座已頗有備的縣城來說,不算很大的威脅。但在得到了張士貴等投從的諸部“群盜”,和裹挾的鄉民加入進後,他兩部的聲勢就不小了,分已有四五千眾,對外他倆號稱的是萬眾。張士貴等本地群盜,又各在弘農郡俱有凶名,尤其張士貴,剽悍之名最盛。如此一來,朱陽、長淵兩縣焉能不作驚恐?
一如李善道的預料!
兩縣昨晚就連夜遣吏,趕來弘農縣城,向來援弘農的本縣兵馬告急,令他們趕緊回援。弘農縣固是弘農郡的郡治所在,郡守等郡中長吏都在此縣,可也不能為了弘農,把本縣失陷!
於是,就出現了現在朱陽、長淵兩座援兵營中的這種慌亂場景。
至於馳馬去弘農縣城,與從城中坐吊籃而出的,不必多說,兩縣援兵若退而自救,自得告知城內。城內郡守等則肯定不願意他們退,郡守是長吏,命令聽不聽?聽了,就不能退;不聽,兩縣援兵大多是兩縣本地人,本縣不保,何還再有心思守弘農縣?兩下當然是得有一通交涉。
——這通交涉,對李善道也是有利的。
李善道料定了,兩縣援兵必退,可郡守之令他們沒有聽從,此是違令,那麼最起碼兩縣援兵的主將知道輕重,他們就必定會在“本縣可能將陷入賊手”的恐亂中,另添違令會帶給他們什麼後果的懼慮。這樣,等他們撤退,本軍追擊的時候,就更能容易地取得勝利。
秦敬嗣、焦彥郎、蕭裕諸將接連奔上望樓。
焦彥郎滿臉喜色,急不可耐,說道:“郎君料敵如神,此必兩縣援兵已得本縣求救,是故軍心大亂。敢問郎君,我軍何時出擊?要不要現在就趁其亂而擊之?”
蕭裕說道:“總管,末將愚見,似不必急,待其出營而走,再擊之不晚。”
李善道摸著短髭,嗬嗬地笑道:“蕭公,你與我見略同!十三郎,敵既已亂,撤走是早晚之事,何須急切?與其攻其亂營,何如當其撤時,殲之於野?按蕭公所言,等其撤時再擊!”
“郎君,兩縣賊兵何時會撤?俺見城中有賊吏出,應是賊郡守不欲兩縣賊兵撤。兩縣賊兵若竟是因此未撤,怎辦是好?”焦彥郎有其擔心,便即問出。
李善道說道:“兩縣援兵都是本地人,父母妻小皆在本縣,焉會不撤?但今天下午,估計他們是不撤的。一則,要與郡守交涉;二則,白天若撤,彼等會恐我軍進擊。料是其撤,會在今晚二三更間。蕭公、敬嗣、十三郎,今晚追擊,我意兵分兩部。”
蕭裕、秦敬嗣、焦彥郎齊行軍禮,應道:“敢請總管(郎君)下令!”
李善道早是成竹在胸,顧盼三將,朗聲下令說道:“今晚追擊,蕭公,你部騎兵是主力,追上後,先作進擊;十三郎,你營調三千兵,隨蕭公部後,進戰殲敵。敬嗣,你部亦出三千兵,不必追擊,掩伏城南,若守軍城外營的兵馬出救兩縣援兵,你即阻殲之。餘下你兩營各千人兵馬,守營是其一,若城中守軍亦出,趁勢奪城是其二。我引我親衛,親為你三部壓陣殿後!”
三將同聲接令。
“現就去做準備吧!”
三將行個軍禮,轉身退下。
李善道獨留望樓,繼續細瞰城南三營、城中動靜。
風雨飄搖,陰雲壓城。
今晚追擊勝後,不論城中有無出兵救助兩縣援兵,弘農克之已定!
……
漫天陰雲,細細的冷雨下個不住。
翟讓步到帳門口,揣著手,探頭望了一望,陰沉的風雨天氣中,帳外百餘披甲持矛的親兵們所披掛的黑甲襯托下,他一身的大紅袍極是出眾顯眼。
兩人撐著油傘,冒雨來至。
一個是單雄信、一個是徐世績。
“雄信、茂公,你倆來了,正等你倆呢。帳外冷,快進來吧。”翟讓笑道。
單雄信、徐世績忙行禮相見。
兩人禮罷,三人入進帳中。
翟寬、翟摩侯、王儒信皆在。
翟讓坐回主位,笑道:“魏公請俺今晚喝酒,說是一為慶功,二為細議底下對王世充等隋軍的攻戰事。俺想了想,慶功也好,細議底下的戰事也好,你倆都不好缺席,與俺同去吧。”
單雄信、徐世績對視了一眼。
徐世績問道:“敢問明公,今晚宴席,魏公都請了誰?隻請公麼?”
“非也,非也。另還請了裴公、郝公。你倆來得晚,俺剛與俺阿兄他們說過了此事。俺阿兄的意思是,既是慶功,又議戰事,便咱們大家夥都去。你倆何意?”
翟讓話說得從容,徐世績心細,已是聽出了點彆的意味。
如果李密單隻請翟讓、裴仁基、郝孝德的話,他們三個何等身份?徐世績、單雄信完全沒有資格跟著去。可翟寬卻不僅要他、翟摩侯、王儒信全都跟著去,還要他倆也隨從去。
如果沒有猜測錯的話,——這應是翟寬“做賊心虛”,因三天前惱恨之下,道出了“天子止可自作”的話,是以一聞李密召翟讓飲宴、議事,他就起了疑心。
現還沒有與李密反目,李密做為“主公”,他的召請不能不去,可既已起疑,就決不能隻讓翟讓自己去。最好的應對辦法,當然就是他們全都去,人多勢眾,單雄信等都有勇力,此外再帶上足夠的親兵跟從,另又郝孝德也在場,估計李密即使是有謀圖,亦定不敢發作了。
單雄信的反應慢點,但隨在徐世績後頭,也品出味道來了。
他神情微變,不自覺的,再次與徐世績對視了一下。
徐世績麵無異色,沉著地應道:“魏公若允世績與大郎參宴,世績自當隨扈明公。”
“隨扈”一詞說出,翟讓明白,徐世績已懂了自己的意思。上午接到李密請他晚上喝酒的召請時,翟讓其實倒沒多想,但翟寬卻登時驚疑叢生。被翟寬一說,搞得翟讓也有點不安起來。這時見徐世績明了自己的意思,對徐世績和單雄信,他都是最信任不過的,心下遂稍安之。
翟讓於是又問單雄信,說道:“雄信,你呢?”
單雄信昂首挺胸,赳然應道:“明公令下,俺怎有不從之理?願與大郎,共從扈明公赴宴。”
得了單雄信此話,翟讓的心徹底安下。
單雄信之勇,翟讓再清楚不過,真是關張之勇,有他在,就可保證能有足夠的震懾之力!
“好!你倆既都願從俺參宴,俺這就回複魏公,今晚準時赴宴。”翟讓放鬆了心態,笑道。
……
暮色悄然而至。
濛濛細雨,北風刺骨。
李善道部三座營中,和往常無異,準時地升起了炊煙。從城中、從城南三座敵營的望樓上眺望之,其三營在營中的步騎將士,已開始在吃飯;散之在外的兵士、斥候絡繹還營。
冬季天黑得早,加以陰雨天氣,天光暗得更早,酉時初,天就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