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晚櫻是在康大寶返程前一日才回來的,甫一回宗,她便已發覺認不得現今的重明宗了。
眼前這雕梁窗、流簷翹角、飛簷出甍、丹楹刻桷的景象,在她記憶中可未有過。
何掌門在世之時,便不喜這些,他認為宗門還未興複,用不著做這些驢糞蛋子表麵光的場麵功夫。
隻盼著自己或者李師叔能早日築基,光大門楣,到時候不消粉牆黛瓦,重明宗也自有光彩。
何晚櫻從前可未想過,在自己父親身歿過後,康大寶這個資質拙劣的師兄不但能將蔣青、袁晉兩個師弟拉扯起來,還真能成就築基,將平戎第一門的名頭又撿了回來安在了重明宗的頭上。
說起來康大掌門執掌宗門也不過二三十年罷了,便有兩名築基在世,這卻是做成了重明宗往上數六代掌門都未做成的事情。
這非是一句興複中興可以形容,幾可以再造之主稱之。
“無怪爹爹當年說師兄乃不露圭角之才,李師叔是比不得的。”何晚櫻歎了一聲,拉著身側有些汗不敢出的丈夫,跟著前頭一臉狐疑、正在引路的康榮泉往宗門大堂行去。
康大掌門的小族孫這時候都還未想清楚,自己何時又冒出來了個“姑奶奶”呢?
但見這小婦人眉宇之間神情不似作假,不止口中有理有據、言之鑿鑿,手中還有一塊舊式的重明弟子腰牌。
這牌子康榮泉見過,隻有康、裴、袁、蔣四名長輩還在用,於是便已信了七八分。
果然不出康榮泉所料,傳信過後,暫代宗務的袁師叔便要自己親自帶路引進去。
一路上康榮泉遇見了不少同門,見了前者身後跟著的一對夫婦,皆有好奇之色。
隻是就算有那好信的,也不會當著外人麵便開口發問,倒是給康榮泉省了番解釋的工夫。
牌樓現在少了一人,隻剩野平水一人值守了,遂將何晚櫻兩夫婦引到議事堂外後,康榮泉便不好多留,行過平禮,返身離去。
何晚櫻目中露出一絲忐忑之色,還是拉著丈夫拾階而上。
生於斯,長於斯,離家這麼久,隻在二十年前回來過一次,之後這麼些年也不是未想過要回來,但隻要想想自己做下的事情,她卻也沒臉回來了。
畢竟堂堂掌門獨女跟一練氣野修私奔這檔子事情,勿論說到哪裡去,也是極不體麵的。
議事堂現今隻有袁晉和裴奕二人在內,袁晉麵若寒霜,落在主位上頭,似一坨凍硬了的冰坨子,看見何晚櫻進門來了,未發一言。
裴奕麵容要好些,何晚櫻從前是掛在李師叔門下修行,雖然其受不得李師叔授徒嚴厲,加起來也未受過多少年教導。
裴奕與何晚櫻也算不得有多少情誼,但二者真論起來,卻還是實打實的親師兄妹。
作為李師叔這一脈的開門大弟子,裴奕聞知何晚櫻回來了,自是要出來見一見的。
“袁師弟、裴師兄,我回來了!”何晚櫻目中噙淚,盈盈一福。
“回回來便好,離家辛苦。”裴奕見了袁晉久未開腔,想了想,還是出言寬慰說道:“先坐吧”
何晚櫻與他那丈夫謝過,正待要坐,袁晉卻目光一凝,話一出口,似是夾著寒槍亮劍,鋒銳逼人。
“你這廝若敢再動半步,信不信乃公當場將你錘成肉糜?!”
場麵登時冷得嚇人,何晚櫻那丈夫麵如冠玉的臉上倏地露出一絲赧然之色。何晚櫻美目一橫,抬起頭來,先前那副唯唯諾諾的模樣似是瞬間斂了回去。
隻朝著袁晉冷喝一聲:“晉小子!”
“乃公叫袁晉!”
“你個混賬在誰麵前稱乃公呢!!”
袁晉被何晚櫻喝得氣勢一滯,噎得說不出話,牙關緊咬,麵青如鐵。
“何晚櫻,你怎麼敢回來的?!”
“我爹是重明掌門,我是何家人,是你晉小子的師姐,我為什麼不能回來!”小婦人拉著丈夫坐下,麵向袁晉要吃人的模樣毫不退縮!
“你你.無恥!”袁晉瞪大了眼睛似要吃人,不是罵不出難聽話,問候她家長輩就是問候自己師父,自己怎麼罵得出口。
“康師兄呢!?娶新婦連份請柬都不給我送,築基了不找人來與我傳信。我爹當年可不是這麼教他的,發跡了便看不上窮親戚了!有這麼做重明掌門的麼?”
見得袁晉說不出來話,何晚櫻倒咄咄逼人起來了。
她當年在家中本就是個潑辣性子,除了康大寶這師兄她壓不服,下頭這些師弟哪個不是她幫著老掌門夫人帶大的。
莫看袁晉此時要喊打喊殺的,何晚櫻可不覺得前者敢跟自己動手。
她那俊秀丈夫在旁要勸,反被憋了團火的袁晉扭頭過來罵了一通。
“客氣些,這是你姐丈,我爹是這麼教你不敬尊長的嗎!”
“他算個鳥姐”袁晉罵人的話說到一半,居然被小婦人的眼神瞪回去了。
“好,好!你厲害得很!你便守在祖師堂裡頭,看著師父的神主!看看你那黑心,禁不禁得住這通烤。我收拾不得你,那就待師兄回來,你看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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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何晚櫻見得康大掌門與蔣青一道回來,當即哭出了聲。
康大寶目光不見波動,遣儲虎兒帶著弟子們儘都各歸其職,輕歎口氣,帶著蔣青往祖師堂內行去。
二人入門過後,朱漆大門合攏,堂內琉璃盞次第亮起。
此時照舊隻有聞訊而來的袁晉、裴奕守著何晚櫻夫婦二人,一人整整截截、一人爽然自失。
蔣青見了何晚櫻回來麵上當即露出喜色,喚聲“師姐”剛要去扶起她來,卻被袁晉厲聲喝住。蔣青呆了一陣,旋又想起來了什麼,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下來,未發一言。
“小青子,你這手你都是築基真修啦!好好得很呐,師姐沒用,未陪得你太久,你受委”何晚櫻臉上露出分不夾半點虛假的笑容來。
蔣青麵容稍緩,看著堂內三位師兄,卻終未說出句話。
“好啦!你這眼淚足晚了快三十年了!師兄也回來了,說說吧,這次回來又是作甚!?”袁晉終於開腔了,還是沉聲問道。
“你又不是掌門我為何要與你說,我自等師兄問了再說。”何晚櫻毫不示弱。
“何晚櫻!”袁晉氣得將身側靈木桌子拍散,站起身來要打,卻被蔣青緊緊攔住:“二師兄,打不得啊!”
袁晉聽了更氣,紅著眼睛反一巴掌拍在蔣青,蔣青這堂堂築基不僅不敢躲,還被袁晉罵道:
“你個夯貨,不過是小時候多吃了她幾個果子就要記到現在。這婆娘上回回來,把大師兄賣命好幾年才掙回來的十丈黃靈木都卷跑了!你忘了不成!
大師兄跟尤二郎磨了小半年才談下來的價錢,她把黃靈木卷跑了,不僅給你煉不成飛劍了,還要倒給尤二郎賠靈石!
大師兄氣得在師父靈前跪了兩天!她那良心得被狗啃了,才做得下這等醜事!”
“來來來,小青子你放開他,讓他打,讓他把他師姐、把他師父的獨生女打死在這好了。”何晚櫻見了此狀,哭腔居然更重了。
袁晉更加暴怒,猛地掙開蔣青,後者來不及攔又不敢施法,眼見袁晉舉起拳頭幾步就要走到何晚櫻身前,何晚櫻丈夫挺身護住她,開口說道:“袁兄,且聽我.”
“你算是什麼狗東西!滾開!”那人麵色羞愧,不敢還手,任袁晉將他似扔個風箏一般將其扔飛出去。
何晚櫻紅著眼眶要去攙扶丈夫,卻被袁晉一把揪住,扯過來便直麵那缽大的拳頭。
她神色一慌,蔣青也未想袁晉居然如此暴怒,這一拳若打實怕不是要把何晚櫻腦袋都打裂掉!
可他此刻出手是也來不及了,滿心悔意。
“袁師弟不可!”本來一直端坐不好發聲裴奕此刻也慌了,早知道便不來了,本來就是何師伯一家的事情,他這個名義上的師兄何苦來湊這個熱鬨!
完了完了
“砰。”狂暴的拳力轟在了剛刻好禁製的硬金條石上,蔣青懸著的心落了地,忙攙起嚇軟在地的婦人。
“哢吱”一聲,裴奕見袁晉麵色紅燙,撇開何晚櫻,背過身去,生生從嘴中吐出一粒碎牙。
“師弟.師弟你當真是恨極了我不成。”何晚櫻被蔣青扶到座上,又求他去看她那丈夫。
“真恨不得將你嚼爛啐出去!你自己不要臉麵,留我們兄弟在此處遭外人笑話!忍著多少人白眼結餘些靈物,自己都舍不得用,偏被你偷去養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