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威城
長史官寺今日有些熱鬨,此地主人不色正與鐵流雲、鐵西水叔侄二人坐在苑竹亭之中賞品茗,好不愜意。
這出身於中州顯宗的釋修大和尚就是不一樣,非但經論了得,就是其那一手茶道,也足以令作為州廷典庫使的鐵西水歎為觀止。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雲角州仙道不昌、物產不豐,論起道韻風華,哪能與民熙物阜的中州相比較。依著鐵西水看來,便是整個雲角州,都難尋出來幾個能與不色相比的茶道高人。
“請。”隨著不色的話音落地,琥珀色的茶湯落入鬥笠杯中,白汽升起,熏得亭內三人都生出了一絲清爽之感。
“邦,邦”指節叩響桌案過後,鐵西水將滾燙的茶湯一飲而儘。一股浸人心脾的馥鬱濃香飛速從口腔蔓延至五臟六腑,舒爽得鐵西水那光滑的頭皮都微微泛紅。
“好茶,長史無愧是大寺真傳,鐵某自愧不如。”鐵流雲的定力可要比鐵西水強上不少,未有半點失態之象。
不色莞爾答道:“鐵指揮過譽了,不過微末小道,哪能比得鐵指揮為伯爺排憂解難的本事?”
他雖的確是原佛宗的八等執事出身,但原佛宗可是大衛仙朝之內萬千釋修祖庭,他不色若能在那等宗門做個真傳,那便自有前程,又怎麼會跑來雲角州這邊鄙地方來燒匡琉亭的冷灶?
鐵流雲自也曉得這些,轎子抬了一陣過後,便就與不色言起了正事:“費家人近來的動作不小,非但在上月末,將咼縣四個入品主官都換成了自家親信,把位置占得嚴嚴實實。
還又從潁州那邊叫來了幾名築基。某在州廷上與他們見過幾次,都非與費家老五那樣的膏粱,皆非易與之輩。還有,康小子跟他那重明宗,近來也愈發的礙眼了。”
不色淡笑不語,自曉得鐵流雲說的是重明宗帶著明家、蒯家在唐固縣開采蒼翠石礦脈的事情。
“鐵流雲這些年當真桀驁許多了,全然不似他在荊南州那時候的如履薄冰了。日子過得太順了些,竟妄自尊大到了如此地步,還真將唐固縣這個富邑圈做他家禁臠了.”
不過知道歸知道,這持戒長史聽過之後卻未接話,隻是在心中腹誹一陣,撮指一抬,茶湯便從壺嘴自流而出,落在鐵流雲叔侄二人身前的杯中。
“長史,咱們也需得施些手段反製一番才是。”鐵流雲見了不色反應頗為不喜,沉聲言道。
“鐵指揮或是有些著急了,本就同殿為臣,何須將關係弄得那麼僵呢?”不色顯是無有太大的興趣,唐固縣是白沙鐵家的自留地,跟自己這外來和尚可無有半分關係。
司馬府那兩位再怎麼挖鐵流雲的牆角,都輪不到自己著急。
自己作為京畿來客,之所以與鐵流雲叔侄這些土修士混在一起,不過就是因了他同樣也看好嶽家嫡女能嫁進匡琉亭的內宅罷了。
但若真要與費南応與袞石祿作對
這幾年,隨著袞石祿假丹之境穩固之後,便接連得了匡琉亭賜下的數件法寶。論起實力,袞石祿也隻不過比嶽檁這山南道金丹之下第一人遜色三分了。
除去這一條不談,便是整個雲角州廷轄內的修士都算上,除了南安伯之外,最有希望結丹的,可就是那位潁州費家的當家人了。
是以若是嶽家有事相商,不色自還會使些力氣。但鐵流雲嘛,分量卻是差了些。再怎麼說,自己也是司馬府的長史,若是將頂上兩位上司得罪得狠了,後續可有的好受。
費南応若真不顧忌所謂“大小相製”的潛規則,將自己好生敲打一番,想來依著南安伯那性子,也不會有什麼舉動。這位的心可大著呢,下頭的人小打小鬨,向來都不怎麼會放在心上。
不色看得出來,便連鐵流雲這向來帶在身邊的侄子對他這提議也不怎麼感冒,坐在其身旁隻是悶聲喝茶,半個字都未摻言。
“咱們動作小些,隻動明家與蒯家如何?”鐵流雲猶不死心,沉聲言道。
不色臉上的笑容徐徐斂了下去,隻淡聲道:“鐵指揮如此行事,除了打草驚蛇之外,於大事又有何意呢?一條蒼翠石礦脈罷了,明家、蒯家兩條小泥鰍又翻得起來什麼浪?”
鐵流雲默然不語,鐵西水見得氣氛不對,也放下了手中的鬥笠杯。竹亭內一時靜默到落針可聞,隻有白碳爐上頭的一壺靈泉水沸騰不停。
“新雲盟,仿似被康小子那忘恩負義之輩,帶得與司馬府關係頗好。”鐵流雲終於將這件最為關心的事情言述出來。
鐵流雲既然說了實話,那不色也不藏著掖著了,直言說道:“鐵指揮,莫要忘了不久前弘益門的事情。那幾個能被簽軍符操控著生死的築基先不談,薛伍堂堂丹主之尊,可都埋在寒鴉山脈了。”
“砰”茶水濺射出來,幸得鐵流雲還有些分寸,總算沒將不色從原佛宗帶出來的這套茶具毀了。隻聽得這指揮僉事悶聲言道:“早知道那廝是個爭氣的,嫁女之事,哪還輪得到費家這個外來戶!”
鐵流雲言述這話的時候語氣雖頗為憤慨,但不論其對麵的不色還是端坐一旁的鐵西山卻都從中聽出來一分“明明是我先來的。”的醋意。
怨不得鐵流雲憤慨,康大寶那常常送死的官帽子可還是他當年逼著給後者戴上的呢。現在康大寶居然得了匡琉亭的青睞,可這好處卻儘都被嫁女的費南応得了去了,他這舉主半點沾染不上。
不色對這事情多少知道個大概,心頭都不免為鐵流雲感到些可惜。不過世事無常,鐵流雲一個區區築基修士,又怎麼可能未卜先知呢?
任誰能想得到,冰葉築基、獨鬥金丹大派後期修士不敗、伯爺青睞.這些常人一條都難擁有的詞條,竟能集中落在曾經的一個衰敗門派的廢物掌門身上。
要知道,鐵流雲雖然自視頗高,但心頭也清楚,自己這本事最多隻與吳蒼雲在伯仲之間罷了。
亦就是說,當年被鐵指揮呼來喚去、任打任罵的康大掌門,現在已經不是可供前者隨手拿捏的角色了。
兩人之間的身份地位,竟在這區區不足二十年的時間內,就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鐵流雲又怎不會不甘呢?
不色瞧得鐵流雲那難看的顏色,暗地腹誹一陣:“該說不說,費家這買馬骨的本事,可要比你強多了。”
潁州費家門第雖高,但費南応卻是能放得下來架子。帶著歙山堂一部來到雲角州之後,他可不止招了重明掌門這麼一個東床。
就算用來與雲角州內那些小戶俊彥聯姻的,儘是些不值錢、靈根又劣的庶女庶子,可隻“潁州費家”這麼四個字,也足夠邀買人心了。
也就在半年前,便又有一名費家女婿從費家借了築基靈物,築成道基了。
要知道,這才僅僅是開始罷了。隨著被費家扶持的小家小戶慢慢破土發芽,將各縣實權漸漸攥緊手裡。到那時候,整個雲角州又有多少人還會在意他們是外來戶?
歙山堂這般“不要臉麵”,自得了好些裡子,再看鐵流雲作為白沙鐵家的當家人又做了什麼?這位糾魔司指揮僉事向來以雲角鄉耆自居,可這抄家滅門的事情卻也做得最多。
就算靠著手段圓潤也吸納了一部分願意與他親近的築基勢力作為擁躉,鐵家也前所未有的富裕起來,還在近段時間又添了一名築基,可這名聲卻也大大的敗壞了。
如今在下頭這些小家小戶看起來,鐵流雲可遠沒有費南応這出自京畿豪家的外來人親切。若沒有韓城嶽家在前頭擋著,費南応怕是早早就將鐵流雲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鐵流雲飲了茶湯,黑著臉言道:“某與長史身為伯爺肱骨,現在竟然連重明宗的兩家姻親都不敢動了,嶽前輩曉得了,怕是都要笑我等。”
不色臉上又浮出來淺笑:“嶽前輩遠見卓識,當不會如此。”
“好,不過兩家微末門戶罷了,卻是不勞長史出手的。”鐵流雲語氣中的不滿幾要溢了出來,與鐵西水使個眼色,一道起身過後,才又開口言道:
“某聽聞,長史近來似是與黑履道人與重明宗走得近了些,好像還幫儲嫣然與他們搭上了線。那可是嶽瀾屬意的婦人,若是”
不色陡然無了耐性,這鐵流雲倒是慣會胡攪蠻纏,正事才言了幾句,怎的就引到婦人桃上去了?
“成不得事!”
雙方不歡而散,鐵家叔侄一同出了長史府,卻恰好與騎著烏血駒的康大掌門相聚一處。
康大寶翻身下馬,麵向鐵指揮仍持晚輩之禮,恭聲言道:“見過鐵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