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奕這下看起來更加蒼老了,他守在裴確的屍首邊上一言不發。
也不知是待了多久,在外人看來,其身上那本就不多的生氣,似是也已隨著自家侄兒生命的逝去而散去大半。
袁長生正小心在自家師父身邊侍奉著,不敢發言。
他左邊耳朵好懸遭人用法器削落,麵上更連他自己都不曉得什麼時候,多出來了一道長長的劃痕,也不曉得會不會就此殘了相貌。
其餘小輩們圍攏一坨,也都不敢開腔,隻是低涰之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康大寶過來的時候,麵上悲色卻是不濃。
旁人或隻能從其幾要將掌心扣爛、泛紅而出的十指上頭看出這位重明掌門此時內心並不平靜。
這一師一父同立在裴確屍首身旁站不多久,都未說話,除了托詞養傷的張、袁二女之外,重明宗其他幾位長輩便就都來了。
裴確是二代弟子裡頭殊為討人喜歡的一位,非止裴奕、康大寶痛徹心扉,滿門上下,誰能不悲呢?
袁晉額頭叫成山宗那短衫築基用長戈劃過一道,敷了傷藥還未完好,包裹得裡三層外三層,看起來有些滑稽。但他卻是頂著一臉肅容,最先開口:“大師兄、裴師兄,咱們先遣人將確兒帶回宗內,好好安葬吧。”
康大寶正待頷首應下,一直未有出聲、木訥在場的裴奕卻是搶先開口,他語氣雖悲,但卻鎮靜十分:“師弟稍待,此事不急,掌門師兄還有要緊事做。”
眾人儘皆愣然,原以為裴奕已遭這喪子之痛衝得亂了頭腦,未想到他竟還能這般冷靜,一時都未開腔,任他一人發言。
隻有蔣青小聲言道:“裴師兄若不還是稍些片刻,我們可”
話未說完,便被裴奕拂手打斷,但聽他言:
“師兄弟們哪個沒有隕過骨肉親徒?今次更因了榮泉犯錯,害得不曉得多少同門喪命此處。我忝為重明長老、榮泉親師,怎麼能在這時候因私廢公、耽誤正事?”
裴奕寥寥幾言便將蔣青壓得不能再勸,他自己卻又開口道:
“事前我與葉師兄便覺此事蹊蹺,勸了袁師弟稍安勿躁。畢竟縱是榮泉與蒯家等人失陷在了糾魔司之手,明家山門也將遭破,我們也該暫待片刻,看了各方反應,再向袞假司馬、費家求請,以圖事情可以轉圜。貿然興兵,定非明智之舉。
但畢竟黑履師叔連番在催,我們便也都隻能悶頭提兵來解明家之危。現在想來,怕是早早陷入了鐵家算計,以致於我重明宗陷入窘境,難以超脫出來”
裴奕這話直說得袁晉、蔣青二人麵生赧然;
葉正文才服了丹丸,身上塗抹著大把生血健骨藥材,才勉強能夠起身過來。他傷勢頗重,剛成沒幾年的道基都險些跌落境界。
大把藥材使得他身上氣味濃到有些嗆人。他現在隻默然埋頭立在當場,顯出一副認真思索的模樣,久未開腔;
康大寶麵上陰鬱則是更深一分,心頭也在嗟歎,隻道:“當時若是自己不徇私情,將這暫代宗務的職司交由裴師弟,而非老二來做,今日之事,或要好看許多。但此事卻難改了。”
好在裴奕隻是在客觀陳述,語中並無遷怒怪罪之意,更無半分怨懟之言,但聽他繼而言道:
“鐵流雲近些年來依靠身後州廷經營下好大局麵,非是無智之人。定州局勢明明未好、兩儀宗也仍虎視在側,他沒道理從定州大營調撥人馬、專為我們重明宗做一死局。
我們重明宗與他實際的利益衝突,無非隻是唐固縣這兩條礦脈罷了,區區小利,還不消他費這般大的心力。
是以我擔心的是,這一回會不會是嶽家出手?我們這處隻是他們隨手落下的一子,其後還有更深的謀算?我們身處其中或是難看清楚,但卻會因此被落得個身死族滅、道統滅絕的下場?”
眾人心頭又更沉了一分,這道理他們倒是不難想清,隻是腦子裡頭或多或少都有些混沌。
在裴奕這般言述清楚過後,眾人便都清晰了許多,卻也都不忙說話,唯有一直緘默的葉正文,冷不丁地出聲問道:
“二三子,先帶你們裴師兄下去安頓,安樂稍留一留吧。”
他話甫一出口,在場大半小輩都露出些不解,卻也不敢置喙長老所言,便由靳世倫領頭,將裴確裝好棺槨,帶了下去。
人都說,段安樂最肖其師,確是不假。小輩中間,唯有他一直保持鎮定,外人都難從其麵上察出痛色。
加之他這些年也幫著處理了不少大事小情,做事亦稱得上勤勉妥當,故而師門宗丈專門高看他一眼,倒也是理所應當。
小輩們方走,葉正文便頗為小心地祭出一張結界符來,將留駐此地的眾人圈在其中
但聽得他此時再次開口,語氣卻要沉重許多:“我這言論,確是有些僭越,但卻也不得不說。眾兄弟以為,黑履師叔那裡,是不是還有蹊蹺?”
葉正文說話時候聲音不大,卻是震得在場不少人中心頭一顫。
畢竟他這話確是言之有物,重明宗等人又確是在黑履道人的催促下頭才急趕來學林山外,偏在後頭焦灼時候,後者卻又遲遲不現身。
若不是康大寶棄了前程從前往潁州的途中折返回來,重明宗是否能勝還在其次,在場這些人還能否囫圇活著,都是問題。
蔣青愣了半晌,他低頭微眯起眼,細細琢磨一陣,才緩聲開口:
“現在想來,黑履師叔先前是有些不同,音容笑貌確是如往常一般無二、行為舉止亦是跟平日無有區彆,但整個人似是少了股銳氣。”
蔣青這般說完過後,眾人卻都覺心頭一鬆。
比起黑履道人投奔嶽家、將重明宗賣了這一個結果,當然還是蔣青遭外人迷惑哄騙這一解釋更好令人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