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忽然從眾人頭頂傳來的聲音,因為語氣過於輕鬆隨意,眾人一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
有人還就著手中烤肉繼續啃吃了幾口。
不過,反應這般遲鈍的,終究是少數。
絡腮胡是最先反應過來的,他的身形瞬間緊繃起來。
可讓耿煊覺得最有趣的卻是,幾乎與這位“創業團隊”老大同時反應過來的,還有一人。
卻是那個被人又踹又罵,還直接朝他臉上吐口水的“哈克兄弟”。
原本正默默低頭啃吃烤羊腿的他,看上去隻是稍頓了一下,可耿煊卻知道,他的“波紋”正在發生急劇的變化。
繼這兩人之後,“創業團隊”中的白淨臉老二,富貴少爺老三,以及其他幾名老臉的沙匪,這才相繼警覺起來。
站在眾人身側一根石柱頂上的耿煊,俯瞰著下方的一切,將內裡湧動的波瀾,絲毫不落的全部看在眼中。
並沒有出手打斷那正在快速醞釀的“隱秘”波瀾,反而饒有興趣的等待著它的成型。
忽然,那原本僵坐不動的絡腮胡動了。
雙腳狠跺地麵,魁梧的身軀迅速離地,逆衝而上,用身體做武器,朝著耿煊狠狠的撞來。
嘴裡這才厲聲大喝道:“動手!”
使白淨臉雙手疾揮,一柄柄飛刀從他手中激射而出。
因為無法確知耿煊此刻所在方位,這些飛刀也沒有指向某個具體的目標,而是以剛才耿煊聲音傳出的方向為中心,均勻的覆蓋周邊一片區域。
富貴少爺老三,也將一對鐵錘如車輪一般揮舞起來,朝著耿煊站立的石柱砸去。
其他沙匪,有人第一時間將最重要的資產——蜷躺在地上的女子提溜在手中,閃身避入其他沙匪立刻組成的防護圈內。
有人一邊抬頭尋找耿煊身影,一邊取弓抽箭;
有人閃到蒼嵐馬群旁邊,負責保護馬匹,有人在警戒自守……
除了有些呆愣的“哈克兄弟”似乎顯得有些不知所措,被人強行拉到人群之內。
其他沙匪,居然在絡腮胡厲喝“動手”之後,全都第一時間采取了行動。
修為如何暫且不提,這樣的素質,這樣的行動效率,這樣的團隊配合,甩出元州同修為層次的同行好幾條街!
真要用一個詞語來形容,那耿煊的評價就是——
專業!
見這些“創業夥伴”全都展示出了如此專業的素養,心中滿意的耿煊,也決定稍稍展示一下自己。
麵對那正在向自己合身撞來的絡腮胡,以及一枚枚封鎖了周邊空域的飛刀。
其中兩枚,還都恰好能與自己產生親密接觸。
還有那富貴少爺老三,即將對此處風景造成不可逆的破壞行為。
耿煊忽然出手了。
在其他已經捕捉到他身影的沙匪眼中,一個個全都瞪大了眼睛,一副活見鬼的表情。
對於這人的出手,他們表示完全看不懂,但是大受震撼。
那個立在石柱頂上的人,就像是隨意揮了揮手。
他們的老大,團隊中的最強者,距離煉髓僅一步之遙的絡腮胡。
他那高大魁梧,正向敵人合身撞去的身體,像是被一股無形巨力束縛,毫無征兆的就凝定在虛空。
不上不下,一動不動。
那一柄柄將敵人左右騰挪空間全部封鎖的飛刀,就像是撞在了一堵無形的牆壁之上,全在敵人身前咫尺之地停了下來。
舞動雙錘如車輪的老三也停住了。
一枚剛剛離弦的箭矢也凝住了。
所有直接針對那個站在石柱之上男人的攻擊,在其人看似隨意的兩下虛空揮手之後,全都停住了。
一同停住的,還有在場眾人的呼吸和心跳。
完了完了!
眼前這男子的強大,已經到了超出他們認知的程度。
有那麼一瞬間,眾人都不認為自己是遇見了強大的修煉者,而是某種不可名狀的異怪妖邪。
為了控製好力量的輸出,避免因勁力溢出而造成預料之外的傷害或破壞,在使用控鶴手時,耿煊還格外注意了一下。
以“小心翼翼”、“輕手輕腳”的態度,暫停了所有攻擊。
然後,他再一揮手,懸在半空中的絡腮胡輕輕落地。
凝在身周虛空的十幾柄飛刀,先是被他歸攏在一起,然後這整齊迭排在一起的飛刀,飛回呆愣的白淨臉男子身邊。
都不需要他伸手去撿拾,這些飛刀就主動鑽入他懷中,一一貼身歸位。
那根離弦之箭也重新返回其原本居住的箭袋之中。
將這一切歸入原位,耿煊也從石柱上躍下,徑直落在人群之中。
他也不去理會那一雙雙恐懼忌憚,如見惡鬼的眼神,徑直走到已經熄滅的篝火堆邊。
毫不見外的將那根份量最大,肉最多的烤羊腿拿在手中,直接大口啃吃了起來。
大口狂吃了一陣,將瘋狂抗議了一兩個小時的肚子稍作安撫之後,耿煊這才轉身,看向絡腮胡男子。
在他背對絡腮胡,自顧自大口進食之時。
盯著這個近在咫尺的背影,絡腮胡的神色一直在劇烈的變化著。
勁力一直在雙掌間快速流動,在他的腦海中,自己已經衝這背影轟出了不知多少記重拳。
可現實的情況卻是,除了麵部表情的劇烈變化,他的身體始終老實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在那身影終於轉身,再次朝向自己,絡腮胡男子便先一步開口了。
“你是……孽……”
他本來想問“你是誰,要乾什麼”,可當他第一次看清對方的相貌,這些在心中醞釀了不知多少遍的話卡住了,再也問不出口。
頓了一下之後,另一個詞語幾乎要從他嘴中脫口而出。
就在這時,麵前這正在大口咀嚼的男子,忽然開口道:
“停!”
絡腮胡驚恐的發現,剛才那種身不由己,完全被他人操弄的感覺再次襲來。
隻不過,剛才那操控的力量,來自於身外。
而這一刻,這種操控感直接深入到了體內。
他隻覺心臟仿佛被一股無形巨力緊緊抓住。
他毫不懷疑,那股力量隻要再稍稍增加一點,自己的心臟就會直接碎掉。
這忽然發生在體內的劇變,讓他再不出一個字來。
用“懾心吼”喝止了對方,耿煊道:
“你現在的情緒,太不穩定,不適合談話。
你先好好靜一靜,順順思路,等我吃飽了咱們再聊。”
說罷,他將絡腮胡和其他人全都扔到一邊,繼續自顧自的吃了起來。
當初,董觀在親手摔死自己的混血兒子後,對一眾旁觀的玄幽鐵騎道:“這不是我的兒子,這是個孽種。”
自此,“混血兒”在玄幽二州也就有了“孽種”這麼一個官方學名。
為了絡腮胡本人的生命安全,耿煊在他說出口之前,給他來了個強行封嘴,並讓他先冷靜冷靜。
他之所以對這一群沙匪表現得如此周到有耐心,是因為在對玄州的空曠和廣袤有了切身體會之後,他迫切需要一群成熟有經驗的“向導”。
而通過紮絡講述的那些故事,耿煊明白,在玄幽二州,除了直屬於董觀麾下的某些特彆人才,沙匪是對玄幽二州的地理,以及局勢最了解的存在。
要論對整個玄幽二州的了解,董觀麾下絕大多數玄幽鐵騎,都無法與之相比。
麵前這個絡腮胡能攢出這麼一支優秀的“創業團隊”,按照沙匪界的傳統,這意味著他不僅已經是一個有經驗的積年老匪。
更是一個難得的“地理學者”。
——不掌握豐富的地理知識,對可供逃生、歇腳的綠洲、石林的分布沒有足夠的掌握,根本無法組織起一場大規模的長途行動。
更不能根據實際局勢,臨時變更行動路線,以及製定出一條行之有效的逃跑路線。
還是一個“社會學專家”。
——不掌握異族部落,沙民聚落的分布,玄幽鐵騎屯駐點,巡守路線,對他們內部的局勢沒有基本的了解,稀裡糊塗的就率著一群小弟往裡麵衝?
這不是沙匪,這是活得不耐煩了。
可以說,絡腮胡是他現在最迫切需要的人才!
哪怕其人頭頂紅名濃得紮眼,他也願意給他更多的機會。
……
又過了一會兒。
身體更進一步緩過來的耿煊,稍稍降低了進食的節奏,在其他人身上打量。
他先是看向其他沙匪,原本握在手中的烤肉,全都被他們扔到了地上。
現在他們手裡,全都握著兵刃。
隻不過,這些兵器並不能給他們增加任何安全感,也沒有一個人朝他發起進攻。
最後,耿煊的目光,落在那個憨憨的質問白淨臉為什麼放著十萬兩銀子不賺,隻拿五千兩的純質沙匪,道:“你……”
那沙匪愣了一下,一副“您是在交我嗎”的表情。
“對,就是你。”耿煊點頭。
這沙匪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結結巴巴的道:“您……您……”
耿煊道:“給我弄點能喝的水來……儘量乾淨一點的。”
聽了這話,這沙匪如蒙大赦,點頭如搗蒜的道:
“好嘞,好嘞,您等等,我這就給您去拿。”
說著他順勢收刀入鞘,小跑著到了一批蒼嵐馬旁邊。
很快,他便捧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水囊來到耿煊麵前,點頭哈腰的解釋道:
“這囊水最乾淨,我們都還沒有用過。”
耿煊接過這至少裝了五六升的水囊,解開束口,仰頭喝了一口,一股清冽甘甜的味道從口腔中擴散開來。
“這水很好喝啊。”耿煊驚訝又意外的道。
這水不僅好喝,還是出人意料的好喝。
這沙匪臉上,也露出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討好道:
“這是我們在路經月牙泉的時候,花高價買的,那裡的泉水,是出了名的好喝。”
耿煊點頭,問:“你叫什麼名字?”
這沙匪忙道:“俺叫盧膽。”
“鹵蛋?好,我記住了。”
本來不想再說什麼的耿煊忽又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你很不錯。”
鹵蛋臉上,立刻露出意外有驚喜的神情。
耿煊點點頭,轉身看向另一處。
而就在他轉身看過去之時,一雙原本凝定在他身上的目光,迅速重新閉上。
看著那因為閉得過緊,顫動不已的睫毛,還有明顯紊亂的呼吸,耿煊道:
“你是自己起來,還是我幫你起來?”
地上女子的呼吸瞬間頓住了。
旁邊,絡腮胡,白淨臉,以及其他沙匪,有的人一臉疑惑,有的人則目露狐疑,有的目露思索,驚疑不定。
下一刻,讓一眾沙匪再度瞪大雙眼的一幕發生了。
隻見地上那腿腳都被死死綁住,動彈不了分毫的女子。
那綁住她手腳的、用牛皮與粗麻混合編織的,堅韌異常的繩索,忽然發出一陣“嘣嘣”脆響,然後寸寸斷裂開來。
原本還仿佛一朵孱弱又無助的小白花一般蜷躺在地上的女子,直接站了起來。
身量高挑,麵目精致的她,一邊用充滿忌憚的眼神看著耿煊,一邊快步退到一臉滄桑老實的“哈克兄弟”身邊。
原本正默默低頭啃肉的“哈克兄弟”,輕歎了一聲,也不再裝模作樣,向前邁出一步,主動擋在女子與耿煊的目光之間。
雖然,他也知道,憑自己的實力,連麵前男子的一根指頭都擋不住,但他還是如此做了。
對於他們這樣的舉動,耿煊沒有做什麼,隻是看著。
倒是絡腮胡和白淨臉等人,全都被眼前這一幕驚得不輕。
艸,被坑了!
白淨臉的目光,在女子和“哈克兄弟”二人身上來回掃視,目光陰沉得要滴出水來。
而絡腮胡瞪大的雙眼中,則幾乎要噴出火來。
其他沙匪,對這忽然的變化,同樣感到憤怒。
忽然冒出來個強到離譜的怪物也就罷了。
這種事情,就想都想不到,真碰見了,也隻能自認倒黴。
可自認為毫無問題,還即將有大把銀錢入賬的任務,居然也出了岔子。
這可是他們最引以為豪,賴以吃飯立足的東西。
發生在眼前這一幕,不啻於麵前這對男女在對他們啪啪打臉。
並對他們展開肆意的嘲笑:“哈哈,你們都被騙了,一群笨蛋!”
若是沒有耿煊在場,他們絕對會立刻圍上去,將這對男女剁成肉醬。
至於現在,自然是隻能憋著。
耿煊沒理會其他沙匪的情緒變化,將手中已經啃光的羊腿骨扔到一邊,又取了一大塊羊排拿在手中。
先喝了一口水,讓口腔清爽一些,這才在兩人身前不遠的一根矮石墩上坐下,道:
“說說吧,你倆又是怎麼回事。”
兩人都隻是緊緊的盯著他,沒有開口。
耿煊又啃了一大口肉在嘴裡慢慢咀嚼著,一邊道:
“你倆最好在我吃完前將事情給我說清楚,我可沒有太多時間陪你們嘮嗑。
要是你倆不能儘快讓我搞明白你倆究竟是怎麼回事,那……”
說著,他瞥了眼正盯著他倆雙目噴火的絡腮胡,笑道:
“我就將你倆就給他來處理。”
哈克神色一滯,微微扭頭,看向被他護在身後的女子。
女子衝他微微點頭。
哈克道:
“我們並沒有什麼惡意,隻是想利用黑風團的渠道,將白瑪安全的送出玄州。”
“白瑪?你叫白瑪?”耿煊看向女子問道。
一直緊盯著他的女子輕聲道:“薩仁白瑪。”
這是她第一次開口說話,發音有些奇怪,卻非常好聽。
薩仁意為月光,白瑪意為蓮花。
耿煊點頭,好奇問:
“為什麼要用這種辦法混出玄州?
聽他們的意思,你還是一個部落族長的女兒。
你若是想離開玄州,去外州遊曆,也不至於采取這種方式吧?”
哈克道:
“因為族長打算將白瑪送去赤鏃原的行宮。”
他見耿煊臉上露出疑惑神色,解釋道:
“族長通過一些渠道了解到,董觀今年,忽然決定在赤鏃原過年。
並計劃一直待到正月十五前後。
而在這次之前,他已經有許久不曾在赤鏃原行宮居住過,以至於那裡缺乏侍寢女婢。
這次又是臨時決定,董觀又不會停留太久,他隻會帶很少一部分人隨行,那些常年在他身旁貼身服侍的奴仆女婢,更是一個都不會帶。
族長知曉此事後,便想趕在除夕之前,通過關係將白瑪送進赤鏃原行宮。”
耿煊了然。
因為玄幽二州特殊的地情,董觀並不是常年定居一地,而是在蒼嵐山、血鬃灘、赤鏃原、瀚海鹽池等多個戰略要地來回移動。
帶領著一大群玄幽二州最高層的領導班子。
這些地方,每處都修有專門供他居住的行宮。
大多時候,這種如候鳥一般的遷移,移動的軌跡和順序,以及在不同行宮駐蹕的時間,都是固定的。
可某些時候,也會進行突然的調整。
可能是發生了什麼緊急情況,可能是特殊的需求,也可能就是董觀忽然興起,想要看看蒼嵐山的落日……
而赤鏃原,沒有美麗的落日,隻有大片裸露的赤紅色荒原。
它之所以成為玄幽二州的戰略之地,因其整個赤紅色荒原,都是大片裸露的、高品質鐵礦。
他麾下,武裝玄幽馬的所有甲胄,以及絕大部分兵器,全都產自於這裡。
而董觀忽然改變既定計劃,要去赤鏃原過年,並待到正月十五前後。
聽到這個“正月十五”,耿煊很自然的就想到了那封從蕭景文那裡得到的書信,上麵也著重提了“正月十五”這個日期。
兩個計劃在元州施行的重要行動,都與之直接相關。
耿煊心中轉動著這樣的念頭,卻看向白瑪,問:“你不願意?”
白瑪撇嘴道:“誰願意誰去,我就死也不去!”
“你若去了元京,結局卻不見得會比這個好。”
“那也是我選的!”白瑪有些賭氣,又有些倔強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