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德宮,也即是太子居住的東宮。
深夜,從養心殿返回的太子獨自一人坐在正殿內飲酒。
窗外的雨滴敲打著琉璃瓦,鎏金狻猊爐騰起一縷縷香煙。
一名容貌清麗,氣質溫婉的女子邁步走進了大殿,青色雲鬢間斜插著累絲金鳳簪。
女子看向坐於紫檀案前的那道身影,紅色蟒袍上金線繡的夔龍紋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玉帶勒出緊繃的腰線,像張拉到極致的弓。
“殿下。”
女子輕喚一聲,移步走上台階,來到太子身旁坐下。
太子轉頭看向她,臉上露出柔和的笑容:
“子華,怎麼還沒睡?”
女子名為隋子華,是當代忠國公的小女兒。
隋家先祖曾追隨太祖皇帝,跟著太祖南征北討,立下赫赫戰功,乃太祖麾下第一猛將!
大藍朝建立後,太祖封隋家先祖為忠國公,世襲罔替!
隋子華從小聰慧,是京城有名的才女。
在十七歲那年被許配給太子,成為了太子妃,如今她和太子成婚也已經有十幾個年頭了。
太子這些年一直活得小心謹慎,宛如活在夾縫中,心中苦悶唯有向隋子華傾訴。很多時候,對方也會給太子提出建議,幫他出謀劃策。
所以隋子華這位太子妃對太子來說,不僅僅其家族是重要助力,她本人亦能給太子提供心靈慰藉,是他重要的‘參謀’。
“殿下有煩心事?”
隋子華伸出雙手,放在太子的兩側太陽穴上,輕柔地為他按壓著。
太子閉上眼睛享受,神情放鬆了許多:
“確實有煩心事,和李飛有關。”
“哦?”
隋子華神情微動,“那位靖安侯惹出什麼事了嗎?”
“也不算什麼大事,但.”
太子沉吟了一下,便將李飛和蕭家的事告知了對方。
這些年來,他已經習慣了將許多要事與這位枕邊人分享。
靜靜聽完太子的描述,隋子華沒有急著發表意見,而是問道:
“殿下是如何打算的?”
太子睜開雙眼,有些煩悶地說道:
“蕭家此舉,是想要看看我的態度,但我也在猶豫。子華,對於李飛,我自認從頭到尾都待之以誠,從不曾輕慢過。可我與他之間,終究沒有太多情誼。
他感念於父皇的恩情,或許能做到忠誠無二,但今後對我,也能做到嗎?”
隋子華認真聽完太子說的,放下按壓的雙手,柔聲道:
“我聽聞靖安侯這次之所以針對盧家,是為了給他曾經的一位老師報仇。對方隻在講武堂內教過他不到一年的時間,而他卻願意將其視之為師,為其報仇。他這次的態度表現得如此決絕,不正說明,他是個重情義的人?”
原本太子在她麵前應該自稱為‘孤’,而她應該自稱‘妾身’。
但兩人私下對話時,都是以‘我’相稱,且兩人都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殿下這次若能全力支持靖安侯,幫他報了這仇,和他之間,自然就多了一份情誼。”
隋子華看著太子,柔聲道:
“這個道理,殿下肯定想得明白,之所以還在猶豫,是在忌憚靖安侯的潛力嗎?”
太子點點頭,沒有否認自己的忌憚。
在監國之前,他從來不會擔心李飛的能力過強。
對他來說,李飛是他拉攏的重要臣子,能力越強越好!
但如果將來坐上那張龍椅,考慮問題的角度就不一樣了,心態也會不一樣。
原本太子剛監國不久,心態還沒有完全轉變過來。
但蕭家的這次試探,提前讓他意識到了這一點:
你是要當皇帝的人了,考慮問題不能再和以前一樣!
隋子華點頭道:“殿下擔心的,也有道理。”
對君王來說,一個臣子會不會造反,其實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對方有沒有能力造反?!
一個臣子就算忠心不二,絕對不可能造反,也未必就能贏得君王的信任。
隻要他想反,就隨時都可以反,有這個能力反,那就有了取死之道!
如果太子有足夠的時間,登基之後可以慢慢掌控朝堂,掌控兵權,徹底鞏固自己的地位。
那他對李飛的忌憚或許不會像現在這麼大。
但恰恰就是因為李飛的潛力太大,成長速度又太快,這才讓太子不得不忌憚!
皇帝為太子挑選的四位顧命大臣:
葉擇安畢竟是文官,勢力再大,將來即便有矛盾,最多就是權力的內部鬥爭,結果再差也不至於差到皇位不保,所以太子不必過於擔心。
國師雲恕,自身的大道已經和大藍朝的國運深度綁定,一榮俱榮,也不必擔心對方會造反。
‘軍神’聞人正,已經用幾十年的時間證明了自己的忠誠,太子即便真的對他不放心,也有把握可以在登基後慢慢削減其兵權。
唯有李飛,既不像雲恕那樣已經和大藍朝深度‘綁定’,又不像聞人正那樣,用幾十年的時間和無數事例證明過自己。
更不像葉擇安,沒有武力上的威脅。
所以太子如何能不忌憚呢?
“靖安侯可能存在的問題,陛下肯定也考慮過,但那晚宣讀聖旨時,陛下卻仍然宣了靖安侯進宮旁聽,陛下是為何能如此信任他呢?”
隋子華問道。
太子:“或許是因為李飛在北蠻那一戰中的表現,讓父皇徹底給予了信任。”
“嗯。”
隋子華點點頭。
太子突然笑道:“又或許,父皇和史書上記載的那些‘雄主’一樣,有足夠的魄力,敢放權,用人不疑!”
隋子華也笑了,主動為太子倒上一杯酒:
“妾身相信,殿下將來也能成為那樣的雄主。”
“哈哈哈!”
太子大笑,端起酒杯一飲而儘,已有了幾分醉意:
“年輕時候讀史書,總覺得書上寫的那些英雄豪傑不過爾爾,王侯將相也多是庸才!如果換成是我,一定能如何如何。
如今真到了這個位置,才知其中艱難。子華啊,或許多年以後,孤也隻是彆人口中的‘爾爾’與‘庸才’。”
隋子華沉默了一下,看著太子,眼神輕柔如水:
“天下英豪如過江之鯽,又有幾人能在史書上留名?無論如何,將來史書上都會有屬於殿下的那一筆。”
太子和她對視一眼,臉上浮現出笑容。
窗外的雨越來越大,窗紙上的兩道剪影最終依偎在了一起。
1月5日。
李飛和蕭修永爆發衝突後的第二天。
有人乘坐飛遁法器趕到了大同府城,將蕭家賠的東西給了李飛:
林天一的筆記,三件六級防護衣、十瓶靈心丹。
對於多出來的東西,李飛照單全收。
既然蕭家主動低了頭,他也不至於咄咄逼人,接受了對方的示好。
當然了,如果後續蕭家還要在盧家的事情上跳出來試探他,那就如他所說——沒有下一次了。
在給郝毅和上官筱複仇這件事上,誰的麵子他都不會給!
拿到林天一的筆記後,李飛如獲重寶,立刻開始翻閱。
師才明居住的小山上,庭院的一間小屋裡,李飛正在看著手裡的筆記。
因為不想被人打擾,所以經過師才明的同意後,他暫住在對方的這棟小院裡,時不時還能向對方請教修行上的問題。
“.武者的武道之域和術士本命法器構成的陣式,二者皆以神通構成,可有本質區彆?
要弄清這個問題,需要從武道類植入體和術法類植入體的區彆入手。
吾觀蕭同和之筆記,有所得:
天地分陰陽,以此分之,武道類植入體偏屬為陽,術法類植入體偏屬為陰。
以此‘陰陽二分法’,可大致區分出武道側神通與術法側神通。故法武合一,看似兩道糅合,實為陰陽相合,暗契大道!”
借著燈光,李飛認真瀏覽林天一的這份筆記。
對方在筆記中提到一個人——蕭同和。
不需要去查,李飛就猜到此人必然是‘長流蕭家’的人。
再結合這份筆記最終留了一份給蕭家,李飛推測當初林天一還是大宗師和頂級真人時,為了修成法武合一之道,必然多方‘問道’,借閱相關的秘籍和資料。
畢竟法武合一之道,千年以來一直都有人在鑽研,留下了很多寶貴記錄。
當初林天一應該是向蕭家借閱了一份重要的筆記,欠了蕭家一份人情,所以才會把自己修行的心得體會寫成筆記,留一份給蕭家。
蕭家這次之所以這麼爽快地就把筆記給了李飛,大概也是想借此事讓李飛知道——我蕭家和那位天下第一人也是有關係的!
李飛對此並不在意,他真正在意的是林天一筆記裡寫的內容:
“武道為陽,術法為陰,法武合一本質上是陰陽結合?”
看到這裡,他頓時有一種茅塞頓開,被突然點醒的感覺!
如果沒有看過皇家藏書閣內的那本林天一的筆記,沒有看過太子給他借來的《法武合一實考》,李飛看到這部分內容,最多隻會覺得有點道理,隻將其當作一種理論性的猜測。
但有了前麵兩本筆記打下的基礎,再看到林天一寫的這些話,李飛心中的許多疑惑,在法武合一的路上遇到的很多‘不解之謎’,就都有了解答!
隻憑這幾句話,李飛就有種頓悟的感覺!
此前李飛看到的筆記中,林天一隻是將武道側的心神力量和術法側的精神力量分為陰陽。
在這本筆記中,他更近一步,直接將武道和術法從本質上就分為陰陽!
這讓李飛對這位天下第一人更多了幾分敬佩。
無關於想象力和腦洞,對方是通過大量的實際‘案例’,加上自己的親身實驗,探索,用遠超前人的天賦才情,用事實推論出‘陰陽二分法’這一點!
沒有前麵那些嘗試和努力,‘陰陽二分法’就永遠都隻能是空中閣樓,隻能存在於猜測中。
而且李飛自己身上也有能論證這一點的‘案例’:
“萬血珠!萬血珠隻能抵擋直接的傷害,沒有對我造成傷害的力量就無法轉移。
但如果是術法,不管能不能對我造成傷害,隻要是涉及精神層麵的,都能直接抵擋。
可如果換成武者的心神之力,控製類,幻術類、封印鎮壓類的心神手段,萬血珠都沒法生效。
以前我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麼,現在按照‘陰陽二分法’來看,萬血珠的屬性應該是偏向於陽屬性,所以陰屬性的術法,隻要涉及精神層麵,無論什麼類型都會被直接‘中和’掉。
而術法如果由虛轉實,由精神影響轉為物理影響,應該類似於由陰轉陽,萬血珠就沒法直接‘中和’,得看情況了。”
李飛將長久以來對萬血珠的困惑想明白了。
簡單來說,如果將萬血珠視為一種‘道則’,它最核心的‘規則’隻有一點——傷害轉移。
隻有‘傷害’,才能被轉移。
而因為萬血珠偏屬為陽,術法偏屬為陰,所以術法的情況有所不同。
術法如果沒有化虛為實,轉為陽屬性,無論是不是‘傷害’,都會直接被萬血珠‘中和’掉。
就比如一名真人想要控製李飛,他對李飛施展控製精神的術法,會直接無效,李飛消耗血魂就能抵擋。
但如果他用術法操控風,操控水、操控植物等等東西,用物理的方式,隻是束縛李飛的身體而沒對他造成傷害,那萬血珠就沒法生效。
用自身的萬血珠驗證了林天一的‘陰陽二分法’,李飛對這套理論更加篤定。
他繼續往下看:
“.既然武道為陽,術法為陰,想要法武合一,就該選擇陽屬性中更偏向於陰屬性的武道類植入體,陰屬性中更偏向於陽屬性的術法類植入體,這樣融合的難度會降低很多。
可惜,吾明悟這個道理時,所有植入體都已選定,沒法再改。
不過萬變不離其宗,隻要把握住了那個‘一’,可見大道!”
林天一在筆記中展現出了強大的自信。
即便發現自己的前路走得有錯漏的地方,不夠完美,他也依然堅信自己肯定能走通這條大道。
最終也確實如此。
在明悟了‘陰陽二分’的本質後,林天一在筆記中寫了許多讓武道之域和陣式相互融合的技巧。
相比起用兩類神通直接完成陰陽合一,用一個整體去融合另外一個整體,難度明顯要小很多。
所以林天一在大宗師和頂級真人之境才正式開始法武合一,其實是走對了。
不過李飛也並不認為自己就是錯的。
“論可塑性,我用兩類神通陰陽合一,明顯要強很多。”
李飛自語道。
林天一的道路就像是將兩塊大的碎片直接拚接在一起,無論怎麼修改,打磨,其實可變的餘地已經不多了。
而李飛則是將許多小的碎片拚接在一起,他的可塑性自然要強於前者。
當然了,難度也更大。
接下來一周時間,李飛每天都會花大量時間閱讀林天一的筆記,同時請教師才明一些問題。
在此期間,無論是蕭家還是太子,都沒有額外的動作。
在過完年節後,賀簡帶著自己的小組再次去到豐省省城,重查上官筱的案子。
李飛並沒有去打擾對方查案,他隻是抓緊時間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