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烰蠣餅_重生2004:獨行文壇_思兔閱讀 

番外三 烰蠣餅(1 / 1)

(周一事情太忙,剛到家,趕不及寫了。先補個番外。)

平話(閩東方言自稱)極少用“炸”——僅有例子是“油炸鬼”(或油炸檜、油炸粿)——通常用“烰”來稱呼食物油炸的做法。“烰”在普通話裡讀“浮”,但平話裡無“f”這一發音,一律替之以“p”,於是“烰”便讀為“鋪”。但無論“浮”還是“鋪”,我認為都很形象,因為不管哪種食物,烰透以後,就會陸陸續續浮起來,漸漸就鋪滿了油鍋。

這裡烰出來的吃食,最常見的應該是就“烰蠣餅”了。米漿裡拌上黃豆粉,黏黏糊糊一大盆;韭菜和蝦皮(曬乾的毛蝦)就是餡料——你是不是要問不是“蠣餅”嗎,“蠣”去哪兒了?“蠣”自然是海蠣,但小時候吃“蠣餅”從未見過海蠣,也許是因為這個山區小城裡,海蠣太貴的緣故。故此,我過去一直以為這餅是“地餅”(平話中“地”“蠣”同音)。據說福州的做法要豪華許多,餡料不僅有海蠣,甚至還有瘦肉、紫菜。直到讀高中,我才慢慢地在本地的蠣餅攤上見到這些——當然要額外加錢。小地方“從前慢”的主要原因,其實就是“從前窮”。

烰蠣餅的時候,先把大鐵勺浸入熱油潤透,然後在勺底糊上一層米漿,中間鋪一撮韭菜和蝦皮,接著再糊上一層米漿,將餡料劈頭蓋臉封住,粗成一個餅狀,就可以下鍋了。蠣餅下鍋隻稍一會兒,就與鐵勺脫開,開始自由地浮沉在沸油裡。翻一次麵,待三分鐘,兩麵金黃、穩穩當當浮在油麵上時,就可以用笊籬撈出來,擱在瀝油的網架上。烰好的蠣餅邊緣薄如銅錢,中腹膨鼓似孕,掏五毛錢買一塊,用毛邊紙包了,一口咬下去,酥殼焦脆、米香撲鼻、韭菜辛辣、蝦皮鹹鮮,實在是一樁美味。

但我偏不喜歡,從小口舌嬌,隻覺得韭菜刺鼻、蝦皮腥氣、餅腹厚膩,唯脆香的邊緣尚可一嚼。所以一般會要蠣餅攤的師傅另烰“蝦酥”。“蝦酥”的餡料本是蝦肉、馬蹄、蔥——這一樣是福州的豪華吃法,我自然無緣得見。本地烰時,隻用韭菜,不過烰蝦酥時韭菜是直接倒入米糊中攪勻,然後撈起一勺,用調羹(小勺子)在米糊中旋出一個小洞,再下鍋烰。烰好的蝦酥鼓鼓漲漲,絕類救生圈,既保留了酥脆的皮殼外,又不會一口咬到成團的韭菜。蠣餅攤上雖然還有彆的烰物,比如烰芋粿、烰油米糍,但我確信蝦酥才是我的最愛。

每個本地人都有自己偏愛的蠣餅攤,我最愛的是電影院廣場上,靠近工會大樓和老乾部活動中心的那個露天攤子。攤主是個中年阿姨,短發利落、臉色紅潤、身材敦實,紫色的外套、黑色的褲子,戴著碎花袖套。從早晨到傍晚,隻要經過電影院,就能看見伊大馬金刀地跨坐在板凳上,麵前是蜂窩煤爐、一口油鍋,身旁是一桶米漿、幾盆餡料。不知為什麼,關於這個蠣餅攤的畫麵永遠停留在冬天,也許是那升騰得更加醒目的白氣,比夏天有鏡頭感的緣故吧。畢竟我在這個小城的完整生活經曆,十九歲後就戛然而止,此後便是偶還小住的散碎印象,許多人、許多事,一夏過後,就消失在我的生命裡,然後被永遠定格在某幾幀記憶中,從此隻會模糊、褪色。伊大概很早就在那裡擺攤了,但直到上了高中,我才幾乎日日都要騎著自行車經過電影院,隻要兜裡有閒錢,就會拐到廣場上,讓伊烰一塊蝦酥。蝦酥吃的人少,但韭菜倒進米漿裡了,一次又不能隻烰一個。所以常常要等一等,等吃蠣餅的心滿意足了,等想吃蝦酥的湊夠人頭了。

但隻要不著急去上學或者打遊戲,等也沒事——看伊烰蠣餅、蝦酥是種享受。一個人照顧著兩柄大鐵勺、一柄鐵笊籬和一柄小瓢羹,在油鍋和食材之間揮灑自如,動作迅捷、掇料準確,既要看著每一枚蠣餅和蝦酥的火候,保證撈出來瀝油時都金黃飽滿,又要顧著客人的各種要求——韭菜多一些;韭菜少一些;多放點蝦皮;不要蝦皮;烰脆點;烰軟點……一個都不能錯。還要收錢、找零。伊手不停,嘴也不停,和主顧們寒暄、聊天是不能少的。時間過了二十多年,伊每日嘮嘮叨叨的那些家長裡短,對生活、對生意的種種抱怨,早就記不清了——實際上我連伊叫什麼,住哪裡都不知道,我母親、舅舅他們大概知道吧——不過有一次伊很自豪地說,伊家的房子都是靠自己“烰出來”的,讓我記到今天。那時候剛在寫作的興頭上,拿著親友四鄰和常打交道的勞動人民做素材,敷衍出不少作文,好些還發表在報紙上。北門橋頭修自行車車的師傅,在我筆下就“曾經”收攤回家鄉莆田去抗洪救災了——不如此,怎麼能“升華主題”呢?伊自然是勤勞致富的代表,但該給伊安一個什麼故事,也升華升華呢?我沒想好,也許多吃兩塊蝦酥就能想到了。

雖然伊忙而不亂,唯有打包實在顧不過來,於是就放一疊搓開的毛邊紙在爐前的塑料凳上,讓客人自己動手。毛邊紙要花錢,小生意自然能省則省。所以有時候是一疊裁成小張的廢報紙,大概是哪個訂報的鄰居的積存;有時候是小孩寫了字的作業紙,粗粗的鉛筆字跡和細細的紅筆批改交錯成章。最惡劣的是學校的考卷——那時候考卷都是手刻油印,墨本來就大,紙質又極差,遇濕極容易洇透背麵,拿來包油汪汪的蠣餅不免弄得一手黑。不過我永遠忘不了那次,伊的丈夫,用寫滿了論文的方格紙給我包的蠣餅、蝦酥。

原本伊烰蠣餅一直是一個人出攤,沒人會去猜伊丈夫是個什麼人——不外乎是種菜的、做工的、養豬養鴨的、開小店的、偷偷去大樟溪裡電了魚在路邊賣的。或者乾脆是個“四川囝”——莫誤會,不是歧視,但凡來我們這裡做力工的外省人,不拘天南地北,我們一律叫做“四川囝”。誰能想到,伊丈夫竟是戴著眼鏡、瘦瘦乾乾、斯斯文文的知識分子模樣呢?那是個普通到記不得是春夏秋冬哪一個季節的一天,大概是中午或者傍晚,伊的蜂窩煤爐和大油鍋旁邊,多站了伊的丈夫。那個男人瑟縮著肩膀,臉上掛著難堪的笑,幫著伊做顧不過來的那件事——給顧客打包。伊丈夫是個手笨的,紙折不成倒錐形,隻是兩三張胡亂一疊,堪堪能夾住蠣餅。

客人好奇,不免笑問,伊就高聲厲語起來,數落著丈夫的無能,句句如刀槍,不外是“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整天寫那麼多有什麼用”“不來看看我烰蠣餅不知道家裡的錢從哪裡來”……眾人聽著笑得更歡。男人愈發難堪,不再笑,眉眼耷拉下去,嘴唇啜喏兩下,終於是一個字沒有出口,低頭隻是疊紙、打包。手笨,不免多撕了幾張,伊又生氣罵男人“溪”(平話裡罵人笨、土之語)——還有幾個平話裡的罵詞,要麼寫出來極不雅,要麼我至今找不到普通話裡對應的表達,還是略過吧。這幾個客人聽了新鮮的閒話、吃了剛烰的蠣餅,漸漸散去。又來幾個熟客,剛剛的數落和謾語再重複一次,熟客依舊是笑。我大概是兩波客人裡唯一還在讀書的人,所以格外尷尬,笑不出來。想快點走,臉皮又薄,還看到伊已經把韭菜倒進了米漿裡攪和——要烰蝦酥了。我隻能站遠點,又想著伊丈夫今天是第幾次被這樣翻著麵“烰”了?

蝦酥烰好了,男人笨手笨腳幫我包上,我心慌意亂地匆忙離開。直到拐進了巷子,我才開始吃,咬了兩口,就發現今天的打包紙不一樣,是寫滿字的方格紙。我三兩口吃完,把紙展開,雖然內容沒頭沒尾,但肯定是一篇文學類或者曆史類的論文——那時我已經跟著父親寫論文了,還乾過代筆的勾當,所以認得。具體寫的什麼,現在自然一個字也記不得了。但那時我的震驚、困惑和壓抑,至今還在心裡留著一道淺淺的刻痕。所以我如今能寫下這篇文字。我也忘不了伊丈夫瑟縮的肩膀、怯懦的乾笑,忘不了伊高聲厲語的指斥,忘不了客人們促狹的哄笑。

從那以後,我便再也沒有去過……開個玩笑,其實,從那以後,我有了閒錢,還是經常去那裡買蝦酥,一直吃到高中畢業去念大學。但奇怪的是,我對這個蠣餅攤的鮮明的記憶,就結束在伊丈夫用論文包蝦酥的那一次。此後可能還發生了一些特彆的事,可能伊還說過一些有趣的話,可能伊丈夫還去幫過幾次忙,但我通通記不得了。大學寒暑假、工作以後的寒暑假,以及零星的回家小住,我應該還去過伊那裡買過蝦酥,但也記不得具體的情形。伊何時不在那裡擺攤了,我更是無從考究;伊丈夫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忘了問,如今也無處問了。至於那篇需要升華主題,讚美伊勞動致富精神的作文,也並沒有被我寫出來。

這些年縣城的街麵上,難再見到蠣餅攤了。前幾年瞎逛,在南門橋旁邊小路邊遇到一個,不過已經爐熄油涼,鐵笊籬裡有幾個黑黃黑黃的成品。蠣餅癟著腹,無精打采,像個饑民;蝦酥中間的洞大得可以穿過拳頭,“泳圈”部分不僅一樣癟,而且窄的就像快消散的煙圈。我又開始懷念伊的烰蠣餅和烰蝦酥了。

就像我懷念那時候冬天清晨的霜,可以白茫茫鋪滿一整個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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