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直想寫,寫不出來,要調整一下思路,重新查閱資料。照例登一篇舊文,和之前的《俠客行》是一個世界觀。)
天啟間,滄州秀才崔生屢試不第,遂為浪蕩子,仗劍行於鄉裡,民甚苦之,而不自知也。以其家資頗豐,且與魏宦子弟有舊,府衙、族老皆不能製焉。屢遊於河、洛之間,與諸豪右相交。有十數無賴子與之洽,常景從之。其嗜酒,醉後每為大言,好自稱豪俠,嘗為詩雲:
腰間三尺水,胯下千裡騅。
一朝遇不平,請君試鋒銳。
一日,崔生又攜無賴子去鄉訪友。失時於途,遂夜宿荒郊。時天下不寧,無賴子皆懼有盜,崔生拔劍曰:“吾劍不見血久矣,倘遇賊,為君手刃之。”乃安之。少焉,月出東鬥,太華夜碧,崔生遂起舞劍,又彈鋏而歌曰:
古劍寒黯黯,鑄來幾千秋。
白光納日月,紫氣排鬥牛。
有客借一觀,愛之不敢求。
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
至寶有本性,精剛無與儔。
歌未儘,曠野間有絲弦之聲錚然鏘然,又有和之者續曰:
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
願快直士心,將斷佞臣頭。
不願報小怨,夜半刺私仇。
勸君慎所用,無作神兵羞。
其聲蒼勁,上遏流雲。崔生大喜,高聲問曰:“何方俠士,滄州崔某請拜之!”少頃,輒有“哆哆”聲漸近。視之,乃一負弦瞽叟,捉杖觸地而行。崔生怏怏然,仍拜之,曰:“此間險,常有盜賊,長者何來焉?”瞽(音鼓,盲也)叟釋弦而坐,怡然自若,曰:“聞君高歌,知君俠義,心慕之,故來投焉。君必不使我得禍於盜焉。”無賴子聞言,輕之,或曰:“聞長者歌,初以為俠,乃不知一說唱爾。去休,去休!”崔生知有異焉,止之,乃曰:“今既來之,則安之。長者敢有賜乎?”瞽叟曰:“某非俠,亦知俠之事矣,試為君言之。”無賴子或笑曰:“崔郎俠名馳於幽燕、河洛,焉用瞽叟之言哉!”
崔生又止之,乃拜曰:“長者亦知俠之事乎?願儘言之。”瞽叟曰:“何為俠者?崔郎知否。”崔生曰:“古之荊軻、豫讓,受國士之恩,則以性命報之。雖必死之地,亦慷慨赴之。此為俠者乎?”瞽叟曰:“此報一家之恩,徒為刺客之舉。究之,不過鷹犬爾,非俠哉!”
崔生又曰:“漢之朱家、郭解、劇孟者,名聞天下、義舉如山,權行州裡、力折公卿,扶危濟困、不愛其軀。太史公傳之歎之,後人學之效之。此為俠者乎?”瞽叟曰:“朱家、郭解之徒,名為豪俠,實為豪右。不然,何以養門客,何以交諸侯?公卿欲行不法,憚於律令,遂陰使其輩為之,故隆其望。太史公不通其私,誤傳之。其亦非俠哉!”
崔生又曰:“唐之虯髯客,識英雄於風塵之間。聶隱娘,輕捷如猿,劍術通神。蘭陵老人,知擊劍,亦知養生。如此輩者皆懷異術,行走於江湖間,不黨不附,可為俠者乎?”瞽叟曰:“崔郎戲我乎?此皆小說家言,非真有其人哉。誠其為真,亦不過草莽異人,視百姓如芻狗,又獨善其身,不辨好惡,任意行事,亦非俠者。”
崔生又曰:“本朝伊庵先生,結交壯士千餘,皆效死命;徽州王寅,善兵杖,又能屬文;祁州湯寶,雄武有才藝;金陵史忠,能詩能畫,慨然有奇誌……此輩為俠者乎?”瞽叟曰:“此皆儒、道之徒,愛慕俠名,故做其態爾。非吾所謂俠者!”
崔生長揖拜曰:“吾不知俠矣,長者請為言之。”瞽叟曰:“俠者,藏器於身,待時而動;心如赤子,意如璞玉。上不阿貴人,下不虐百姓,中不結黨羽,獨行於天地之間。不以善小不屑為之,不以惡大不敢除之。居則凜凜然邪祟不敢犯之,行則飄飄乎鬼神不能測之。吾久聞崔郎少年任俠,不意‘見麵不如聞名。’惜哉,惜哉!”
崔生愀然。或有無賴子怒曰:“爾瞽目之老朽,不念收留之恩,徒逞口舌。吾當為崔郎報之!”遂擲之以石。瞽叟杖出如電,擊石而破。眾大驚。又有數無賴子擲石向叟,或上或下,或左或右,一時如雨周至,崔生止之不及。然叟皆以杖破之,石不能近五尺之地。又躍然無賴子間,如鬼似魅,以杖點其額,皆仆。崔生跪而謝曰:“長者術高若此,豈非俠者乎?小子有眼不若無眼。該死,該死!然此數輩皆吾鄉裡,非大惡之輩,殺之恐不祥。”
瞽叟曰:“彼昏厥而已,未死。”又歎曰:“吾欲為大事,計必死。吾不惜死,惜吾道不傳爾。故欲付後事於少年郎,習吾劍術,傳吾俠道。崔郎,汝良家子也,雖入歧途,然良知未泯。惜乎心意已濁,故不能習吾術、傳吾道。此數輩皆汝之賊爾,久必為其害。此吾之賜汝也。今去也,勿相隨。”言罷,負弦捉杖,踽行而去。
崔生悵然。天明返鄉,儘遣無賴子,遂不言俠事。數載,鬱鬱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