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東部時間下午2點39分,「加州和風號」準時進入芝加哥聯合車站。
今天的站台與以往不同,擠了不下二十個記者、攝影師,都在焦急地等待來自中國的青年作家走出車廂。
&non&Schuster出版社已經在聯合車站的辦公區租賃了一間會議室作為新聞發布會場地,但記者們還是想采訪到剛下車的當事人張潮。
通常這時候人的防備心最弱,不小心就會說漏嘴。
藍白色塗裝的「加州和風號」車輪緩緩停下,一聲悠長的汽笛宣布這一趟曆時52小時14分鐘的旅程正式到達終點。
在眾位記者期盼的目光下,臥鋪車廂的車門發出氣動裝置特有的“呲……”聲後順利打開,旅客開始魚貫而出。
大家驟然看到眼前這麼多的記者和鏡頭,紛紛嚇了一跳,不過很快明白怎麼回事後也就嘟囔兩聲散開了。
等到普通乘客全部離開,大衛·米勒才打頭領著張潮一行人走出車廂。
兩天來,第一次出現在“光天化日”下的張潮,從衣著到妝容都精心打理過——頭發一絲不苟,唇邊的胡須也用心修剪成清爽但略成熟的樣式;穿一身定製的藍灰色毛呢西裝,腳下是一雙擦得閃亮的牛津鞋。
這個形象是大衛·米勒和許蕊雅等人商議以後定下來的。美國東海岸地區一貫崇尚老派精英的風格,不能像在西海岸那麼隨便。
但是令人意外的是,張潮的身邊還站著一個麵孔看起來明顯是印度裔的陌生年輕人,似乎並不在此前媒體情報裡。
記者們先抓重點,立刻蜂擁向前,把話筒塞到了張潮的嘴邊,各種口音的提問更是應接不暇——
“張潮先生,請問你是否要對‘我使用母語寫作’這句話做進一步的解釋呢?”
這個問題還是頗為友善的,張潮定睛一看,對方話筒的標簽是大大的“FOX”,頓時明白了。
“你是否是因為基蘭·德賽的印度裔身份,才說出這句話的?”
“你是一個種族主義者嗎?”
“基蘭·德賽作為女性作家的代表,是否衝擊到了你身為男性作家的權威感?”
“你是否會為你的言論道歉?”
“使用母語在你看來就是寫作的唯一標準嗎?那納博科夫呢?”
……
張潮從容地在人群中站定,說道:“首先我要澄清一點,說我是‘種族歧視者’,是對基蘭·德賽女士,以及印度人民最大的汙蔑。”
記者:“……”怎麼聽起來怪怪的,“種族歧視者”不是現在你腦袋上戴的臟帽子嗎,怎麼成彆人的了?
還沒有等記者們回過味來,張潮又說道:“‘使用母語寫作’純粹是一種文學理念,我隻是在陳述事實,而非傳達觀點。”
立刻就有記者開口追問:“但是英語就是印度的……”
張潮立刻打斷道:“作家是一種身份,是一種能力,而不是一種性彆的。——好了,剩下的我們去發布會上說。”
說罷把麥克風推開,大踏步向前走去,記者們也隻好跟在他的身後邊跑邊追問。
奈何張潮已經打定主意不開口,一路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來到了新聞發布會的現場。這裡同樣坐著七八個記者,這樣一共就有近30個記者、攝影師參加發布會,即使在美國文學界,也算是大陣仗了。
&non&Schuster出版社發表了官方聲明,無非就是出版社堅決反對,也不存在任何種族歧視的行為,簽下基蘭·德賽就是證明;
同時也表達相信張潮並非種族主義者的態度,“使用母語創作”僅僅是文學觀點的分歧,絕不是作品高低的論斷。
這種套話記者們當然沒有興趣聽,很快就起哄讓他趕緊結束。大衛·米勒也知趣,在上麵站了不到三分鐘就下來。
張潮從旁邊的椅子上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站到了話筒前。
看到張潮,記者們又激動了起來,紛紛把手高高舉起,希望能成為第一個提問的人。
張潮在人群中巡視一圈,終於在角落裡看到一個印度裔麵孔,雖然與前天見到的不是同一個人,不確定是不是《美國印度人報》的記者,但還是指向對方:“請那位記者提問,對,第三排最右邊那位。”
那位印度裔記者有些懵,他這次來本來就是湊數,沒準備自己會被叫到,畢竟張潮也不是傻子,沒必要觸黴頭。不過既然已經被叫到了,他還是站起來問了個“常規”問題:
“你好,我是《美國印度人報》的記者拉吉夫。現在美國的輿論界普遍認為你的‘母語寫作論’存在種族歧視的問題,請問你是否承認自己存在這種‘偏見’呢?”
張潮微笑問道:“首先你說的美國輿論界‘普遍’認為我存在種族歧視,有沒有什麼依據呢?”
拉吉夫一愣,很快反應過來:“我們都看到了CBS的新聞,CBS是全美最大的電視服務商……”
張潮道:“現在現場就有CBS的記者,還有FOX的,還有《紐約時報》《紐約客》《號角報》……你們認為我是個種族歧視者嗎?”
一時間被點到名的媒體記者都不吭聲,這個問題壓根就不是真的拿來給大家回答的,而是為了排除可能出現的乾擾音。
這是采訪對象要和特定的采訪者單對單的信號。
美國記者們顯然沒有想到一個中國年輕人竟然這麼熟悉采訪的潛規則,一時間都饒有興趣地看起戲來。
拉吉夫顯然緊張起來了。他雖然在《美國印度人報》做了多年的記者,但這份報紙本來就是小報,自己以往采訪的也都是在美印度同胞發生的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或者是那種“付費采訪”——有不少印度人在美國取得了一定成功後,會專門聯係這份報紙的主編,對自己進行一次專訪,好在親朋好友中“人前顯貴”。
這種采訪自然是要賓主儘歡,與眼前的中國年輕人咄咄逼人的語勢截然不同。
不過這其中也包含機遇——拉吉夫調整好心態,說道:“你是否是個‘種族主義者’,應該問你自己,而不是這裡的記者。
‘英語’作為印度的官方語言,有其漫長而複雜的曆史成因,是無法改變的既定事實。你強調用自己‘用自己民族的母語寫作’,充滿了對基蘭·德賽的挑釁和不屑。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文化是種族的標誌,你歧視一個印度作家使用英語創作,就是在歧視印度和印度人。你,就是一個‘種族主義者’。
請問,我說的對嗎?”
張潮聞言沒有著急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你還記得在我說出‘我使用自己民族的母語寫作’這句話前,你的同事是怎麼問我的嗎?”
拉吉夫一愣,這個自己還真沒有注意過,注意力全放在張潮的回答上了,所以有點不確定地道:“他問的應該是,你和布克獎得主基蘭·德賽之間最大的差彆是什麼……”
張潮“嗬嗬”笑了一聲,然後道:“他問的不是‘差彆’,而是‘差距’。他問的原話是——‘你認為和作為布克獎得主基蘭·德賽最大的差距是什麼?’”
拉吉夫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也許……大概吧。”
張潮道:“你可以去求證,但我可以非常肯定,他問的是‘差距’。既然他這麼問,那我的回答怎麼會是‘種族歧視’呢?
為什麼你們一致認定我那句話的意思是‘我比基蘭·德賽更好’,而不是‘基蘭·德賽比我更好’呢?”說罷,仍然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拉吉夫。
電視台上影像被剪輯過,這是張潮在車廂裡回憶時確認的,不僅提的問題在印度口音下顯得十分含混,還把自己說出“我是用自己民族的母語寫作”前麵那句確認用的反問“差距?”給刪減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