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天養回到莊園後一度被怒火衝昏了頭腦,想要聯合容閎將剛剛開始的非正式會談攪黃。
但他很快冷靜了下來。
這種做法毫無意義,隻會讓他和容閎共同被排除在談判之外。
該賣的國,清廷還會賣。
自己一番折騰,說不得還會增加這片土地上人民承受的苦難。
在憤怒的情緒之中,馮天養慢慢冷靜了下來。
如今的情形之下,最佳之計就是努力在接下來的談判再立功勞,憑借葉名琛和蘇峻堂等人對自己尚存的愧疚補償心理尋機提出要求,爭取獨力執掌一縣之地。
哪怕是一個窮鄉僻壤的小縣,隻要給自己機會,至少不能再如浮萍一般整日飄蕩依附於人!
丟掉幻想,認清現實,準備鬥爭!
想明白這一點的馮天養不僅下午按時出現在了談判會場,而且對談元益態度極其恭謹,甚至可以說所有命令莫有不從。
談元益詫異之時也沒深究,畢竟馮天養是蘇峻堂的學生,隻要對方不乾擾談判,自己還真不好下手懲治,如今這樣自己正好樂得省心。
接下來的談判順利的出乎所有人的想象。
僅僅十天時間,雙方就敲定了包括著鴉片、絲綢、茶葉、藥品、火槍、火藥、火炮、紅單船等等十幾項商品的交易流程和價格標準,談元益和英方商務談判代表皮耶特·莫頓隻在最後的備忘錄文件名上起了一些爭議。
“談先生,我很欣賞您在商業領域的專業素養,但不可否認的是,此次非正式會談是基於前期條約文本錯誤的情況下進行的補充性和修正性談判,而這樣的會談在1843年也舉辦過一次,當時貴我雙方簽訂的文本名稱為《五口通商附貼善後條款》,按照外交常識,我們理應繼續沿用這一名稱。”
皮耶特·莫頓的話語看似禮貌溫和,卻將對麵的談元益嚇了一跳,一時間坐立難安,麵露恐慌。
按照他的提議,此次備忘錄文本名稱應為《第二次五口通商附貼善後條款》,再不濟也要稱之為《新五口通商附貼善後條款》,這一要求著實將談元益嚇得不輕。
上次的《五口通商附貼善後條款》是耆英談的,此人死後軍機大臣肅順出麵禁止任何人為其收屍,任由其曝屍荒野,遭野狗啃食。但舉國清流依舊不滿,要求朝廷廢除其簽訂的所有條約之聲浪此起彼伏,在這種情況下,就是把談元益殺了,他也不敢沿用此名。
但如何回絕對方呢?
談判場上猶如兩軍對壘,一旦己方缺點暴漏,對方很有可能趁勢追擊!
談元益心急如焚之際,突然看到己方代表之中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站了出來,聲音清朗而沉穩:
“尊敬的商務代表先生,首先有一個錯誤我必須向您提出更正,貴我雙方此次會談不是1843年會談的延續,而是根據此前貴我雙方專使共同意願舉辦的商務型非正式會談,1843年的會談是貴我兩國政府之間的正式性會談,兩者概念不同,此為因何不能沿用其名稱之一。”
“貴我雙方在約定此次會談細節時既已確認,此次會談所有共識以備忘錄形式達成,不得加入後續談判之正式文本,《五口通商附貼善後條款》是正式文本的名稱,按照貴我雙方專使共識,此名理應被排除在備忘錄文本候選名稱之外,此為因何不能沿用其名稱之二。”
“而我方商務代表提出的《新安商業共識》一稱呼,尊重事實,符合一般命名規則,理應采用,以上為我方的幾點意見,煩請貴方認真考慮。”
馮天養起身說話時還不忘向談元益躬身致意,一番邏輯清晰的話語說完,談判會場上形式頓時逆轉,一眾中方參與談判的官員紛紛看向馮天養,麵露敬佩之色,就連談元益也麵含微笑,連連頷首。
英方談判團隊一番討論之後,很快給予回複,認可馮天養不沿用之前名稱的理由,但對備忘錄名稱提出了新的建議,雙方一番爭論後,備忘錄的名字最終確定為《1855年新安縣商業共識備忘錄》。
晚上的己方團隊的慶功宴上,馮天養照例是滴酒不飲,但是找他來喝酒的人絡繹不絕,讓他成了除蘇峻堂、談元益之外最矚目的焦點。
“持正老弟,咱老佟生平不咋佩服彆人,如今是徹底服了你了,咱要是有個女兒,綁也要綁了你回家給咱當女婿~!”
酒宴之上,酒醉的佟士剛一番醉話,卻開啟了眾多官員給馮天養說媳婦的序幕。眾官員到顧著麵子不好意思推薦自家女兒,紛紛推薦起了自己同僚的家的未嫁女兒,態度之熱情讓馮天養哭笑不得。
將一眾熱心的同僚應付過去,酒宴散去後馮天養照例負責承擔起了談判文書的善後歸攏工作,一直忙碌到深夜結束,半夜起來納涼的蘇峻堂看見這一幕,頗為欣慰的點了點頭,但翌日清晨,馮天養卻提出了一個令他錯愕不已的要求。
“你不打算跟著為師回廣州了?”
蘇峻堂皺著眉頭看著眼前的弟子,神情之中滿是愕然。
談判順利結束,馮天養前後籌劃居功至偉,正是要回廣州論功行賞的榮耀時刻,蘇峻堂沒想到馮天養卻提出這麼一個要求。
“學生前次於總督府內得罪了仲喆和畢澄,若是回廣州省學就學,早晚必遭此二人門人弟子針對,易經有雲,潛龍勿用,弟子已是恩貢,在新安縣讀上一年半載的書,也能參加後年的會試,左右不會誤事,何苦去廣州受人冷眼。”
馮天養的理由十分充分,讓蘇峻堂一時無法拒絕。
談判已經結束,一應條款之落實正是需要仲喆和畢澄兩個本地利益代言人發聲出力的時候,馮天養雖有大功,但回廣州之後境地到底如何,還真不好輕易評判。
再者馮天養此時已實際上失去了總督幕僚這一身份,回到廣州後除了入省學就讀,無非就是在按察司衙門給自己幫忙而已,而其新安縣丞的官身此時反倒成了正差。
但新安縣有什麼?
毗鄰香港,其餘州縣有的事務一樣不少,還要不時處置本地鄉民和英人之間的矛盾。
除了供應香港物資有一定油水可撈之外,蘇峻堂想不出任何對馮天養有吸引力的地方。
若是想撈油水,憑借自己弟子的身份,但即使是在按察司衙門幫閒,也比新安縣油水撈的安全,撈的便利不是?
蘇峻堂捋須不停,一時間竟有些猜不透自己這個弟子的想法。
“弟子蒙師父照拂,僥幸混了個恩貢,但是儒學底子半點也無,去了廣州入學怕平白辱沒了師父的聲譽不是?弟子思量過了,反正會試是考不中的,弟子不如早日熟悉些基層吏務,過上兩年舉人大挑時,哪怕去個不毛之地做縣丞教諭啥的,弟子好歹能應付得了差事。”
馮天養見蘇峻堂猶豫不決,接著拋出第二個理由。
明清慣例,為拉攏舉人群體,防止生亂,每次科舉結束之後,都會對由吏部對全國舉人進行一次大挑,授予八品或者九品的官職。
“好吧。你心意已決,為師也不強求,新安一地毗鄰香港,英人滋事頻繁,平日裡一個縣的麻煩事比一個州府都多,有你相助,總能讓鄉民少受些委屈。”
蘇峻堂長歎一聲,無奈同意了馮天養的要求。
打動他的不是馮天養的理由,而是理由背後堅決的態度。
這邊馮天養剛剛要致謝,卻見蘇峻堂接著剛才的話繼續開口:“持正,你既心意已決,為師不好阻攔,隻是你性子看似溫和,骨子裡卻是個為信念輕生死的。為師不在身邊,平日裡做事多忍讓些,若是實在受不得氣,亦不可做傻事,這縣丞棄了不做又如何?有為師在,自不會讓你辱沒了才華。”
此言情真意切,話音未落,蘇峻堂已是眼眶微紅,讓馮天養也是一陣哽咽,將原本生份的謝辭咽了回去,後退一步,朝著自己師父恭恭敬敬的行了三個大禮。
不論蘇峻堂收自己為徒的之初本意是如何,但自從師徒名分定下之後,蘇峻堂對自己的照拂關愛曆曆在目,無論是替自己出頭回懟仲喆,還是為自己苦心謀劃科舉正途出身的名份,亦或者是排除萬般乾擾讓自己在談判之中儘展才華,兩人之間的師徒感情已在不知不覺間日漸深厚。
甚至總督府有人傳言,說蘇峻堂對自己兒子都沒這麼用心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