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日,劉備率軍抵達雒陽,隨行的還有諸多青、兗兩州的官吏掾屬,以及在路上跟來的士族與豪族子弟。
青州軍一路浩浩蕩蕩進發的同時,沿途的馬車絡繹不絕,有如流水般,馬首尾相接。
關羽與呂布還在攻打退守鄴城,苦苦抵抗的文醜,如今正掘土摧毀城牆殺進,隻要攻破鄴城,便能進逼袁氏另一心腹要害之處——邯鄲。
張遼、於禁、趙震還在攻打渤海僅剩下的兩縣,一處是搖搖欲墜的南皮,一處則是最北邊的章武縣。
章武城若攻破,劉備麾下新歸複的萬餘幽州卒,則可徑直殺進幽州的漁陽郡與廣陽郡的安次、泉州、雍奴三地。
諸將負有重任在身,皆無法前來雒陽,而此刻與袁氏之戰,從冀州到豫州再至淮南,雖在各處戰場節節獲勝,但仍然不下於五萬人馬,正在各處交戰。
荀彧肩負調度各方糧草事項,劉備也不放心讓其走開,遂令荀攸與早年師從鄭玄的崔琰,從軍中先行返回雒陽,準備好封王各項事宜。
結果劉備還在來雒陽的路上,便被心腹幕僚與各地官吏遞來的書信攪得頭疼不已。
荀彧、荀攸、郭嘉、崔琰等幕僚,以及各地的太守,如孔融、應劭、陳珪、張邈等人,還有輩分更大的盧植、鄭玄、張儉、趙岐幾乎前後寫來信函。
盧植與鄭玄更是一路乘船隨行,兩人臉紅耳赤地為一件事爭吵不休。
因高祖刑白馬盟誓的時間太過久遠,而雒陽城裡珍藏的諸多書籍文牘,又都被董卓燒得一乾二淨。
漢家天子花數百年苦心積累的集藏毀於一炬,上至周、秦的竹簡,下至近來數十年的典籍,儘燒成焦土。
縱然盧植早年與蔡邕調閱過許多文牘,但誰會沒事翻閱白馬之盟,非劉氏不可王的文書。
雒陽宮殿都成為殘垣斷壁,那高祖與眾功臣約定的具體記載,就更找不到了,其中各種步驟,與誅殺白馬數量皆已茫無所知。
眾人在心裡怒罵董賊死不足惜的同時,也議論紛紜,關於祭祀步驟,自然有儒家禮儀來為之填補,但刑白馬之數,也尤為重要,不可不細查。
不少人便翻閱自家關於高祖之事的記載,結果翻來翻去,怎麼也找不到殺白馬的數量,有人猜測或為一匹,隨即招人用《周易》反駁道:“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陰陽或為雌雄也,其為一馬乎?”
在發言盈庭,人言籍籍之時,盧植也說出了他的見解,正色的對劉備道:“玄德,易緯有雲:一陰一陽合而十五之謂道,陽變七之九,陰變八之六,亦合於十五,陰陽之數備,有相偶之誌。”
“由此可見,應刑誅十五匹白馬,才符合易經,陰陽交錯,相反相成,循環不已,隻有陰退陽進,陽隱陰顯,陰陽和合,應天地萬物變化律也。”
盧植用陰陽轉換,把劉備說得不禁微微一怔,軍中雖然缺馬,那也隻是缺戰馬、軍馬,白馬雖稀少,卻也可以在馱馬、挽馬裡征調。
數年前公孫瓚還送了二十餘匹白馬,原本劉備是想送給雲長、益德、子龍、子經、憲和、趙震、韓牧等人,思索片刻後,覺得武官在戰場騎白馬還是過於明顯。
於是每年拿出數匹,專賣給南邊用品相極佳的良馬來撐門麵的豪族,此刻剩下的正好可以拿來用。
就在劉備想采納老師盧植言論之時,同為大儒鄭玄站出來作揖,建言道:“子乾此言差矣,若依易經來看,陽氣上升,由七變九,陰氣下降,由八變六,七與八、九與六之和皆為十五,無論六、七、八、九乃至十五都符合陰陽和合的自然之法也,因而俱為祥瑞之兆。”
“現今猶如高祖之時,中原郵、亭、傳舍遍地缺馬,豈能為濫竽充數,而多誅殺白馬,子乾之言,恕我無法苟同。”
鄭玄站在另一角度,不留麵子地反駁了故友盧植,氣得對方立馬吹胡子瞪眼。
而劉備也頷首點頭,同意了鄭玄的建言,令眾人勿再複議。
鄭玄把盧植的話堵塞回去,又向劉備揖禮說道:“使君,餘人之老也,形益衰,不見智益盛,惜年老而日衰,不可複見漢家之隆,願隨使君共同前往雒陽,睹我漢家來日之興矣!屆時魂歸九泉之下,不與儒家先賢徒虛語。”
劉備沉默少頃,然後抬手指天,斷言道:“漢室之隆,鄭公可計日而待也。”
旁邊的盧植本欲開口說些什麼,卻聽見鄭玄的這番話,見其須發皆白,身體日漸衰老,近來已經快看不清東西了。
他也忍不住悄然歎息,暗道:“人終有一死,所求不過臨死而無愧也。”
他盧子乾也如鄭康成一樣,隻求多活幾年,能見一見玄德重整山河,再複漢家的興盛,才不枉此生食漢祿,為漢臣。
盧植見鄭玄身體狀況遠不如他,便想放棄口舌爭端,不料對方接下來的一番話,徹底將他心頭無名之火惹起。
鄭玄在劉備攙扶他的時候,笑容如菊瓣似的綻開,輕笑說道:“子乾先前與餘有言,玄德亦為我弟子也,封王事關重大,即便舟車勞頓,我又豈能不去乎?”
“玄德以民為貴,君為輕,身體力行而效之,堯、舜、禹、湯莫過於此,有弟子為君如此,夫子又複何求。”
“天下儒者尚念夫子幾分薄麵,我若不去,何以為弟子助力,玄德,怎還不喚我聲夫子乎?”
鄭玄白發蒼蒼,長眉彎垂,眼窩褶皺微陷,用一雙深褐色的眼睛,笑望著劉備。
劉備立即反應過來,縱使以他今日的功勞,用高祖盟誓而王,在頑固不化的儒者眼裡,仍屬於悖逆不軌,必定暗地著私史非議,而鄭玄也知道此事,故用自己多年聲望在為他撐腰,儘量減少謗議。
想到此處,劉備頓時感激長拜作揖道:“鄭師之恩,劉玄德必不忘也。”
在曆史上他進漢王,還需要天下名士許靖來幫他張揚,而康成公之名,不知比許靖高出多少層台階。
在劉備與鄭玄相視而笑之際,盧植已看得瞋目裂眥,手指顫抖道:“鄭玄老匹夫!怎敢如此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