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要命的是,此時的軍隊主要依賴旗鼓傳令,但在曲折街巷中,傳令兵易被截殺,將領視野受阻,士卒一旦與主力失散,極易被守軍小股精銳分割剿滅。
更彆提狹窄巷道遮蔽天光,轉角陰影中可能刺出長矛,頭頂瓦片縫隙露出弓弩寒芒之類的情況,倭軍占據高地與屋舍連綿的東城,擺明了是想靠此死守而且也不能指望倭人能有什麼人道主義精神,如今城內還活著的高麗人,想必都會被他們當成各種各樣的消耗品,用來阻擋魏軍的腳步。
那麼,該怎麼辦?
先入城的魏軍已經開始與散落的倭寇接戰了,城牆上還在負隅頑抗的倭軍倒是很快被清掃完畢,畢竟他們已經被織田信虎放棄,黎盛登上城牆,眺望那兩個被倭軍占領的高地,以及東城那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邊的屋舍,沉吟不語。
“倭軍的確難纏,”扶著刀的趙裕開口了,他全程沒有乾涉過黎盛的任何軍令,甚至還提刀親自上陣砍死了十幾個倭寇,此時退下來,看到黎盛的模樣,輕聲道,“單論悍勇,如果不是舉國為寇,有私利而無大義,或許堪比遼人鐵騎。”
他搖搖頭,自己否定道:“不,從某些方麵來說,他們比遼人更難對付,比如當初王爺攻幽燕,破城後遼人大多都選擇退卻,很少會這麼負隅頑抗到底。”
“這便是刻在他們骨子裡的東西,”黎盛說,“貪婪,陰狠...沒有的便要搶,搶到了就不會還,彆人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哪怕是一寸土地、一點金銀,他們甚至可以為之死戰,並且將其變成一種舉國上下都認可的美德。”
“我知道你從骨子裡看不起倭國,但這番話還是太尖銳了點,”趙裕畢竟沒有和倭人打過太多交道,隻是搖頭轉移了話題,“你打算怎麼辦?”
“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
“那你說說看。”
“難一點的法子,便是巷戰,那些荊湖兵不好說,巷戰的慘烈他們或許撐不下去,但我帶出來的兵,我有信心,”黎盛撫摸著城牆開口,“雖然兵力不如,但城門破得早,倭軍戰損更重,我就有了死拚到底的底氣,織田信虎想巷戰,那便戰,看看到底是倭人先死光,還是我的兵先崩潰。”
“也有可能是倭軍的援軍先來,”趙裕看向他,“簡單的法子呢?”
黎盛沒有回答,他隻是撫摸著自己肩膀上的傷口,看著東城說道:“你說,這城裡還有多少高麗人活著?”
“不好說,但倭人不可能把高麗人全殺光,公州城與西京開京並列高麗三大雄城,少說也還有幾萬高麗人活著。”
“你說他們有沒有幫助倭軍守城?”
趙裕眉頭一挑:“你這不是廢話麼?東城門不還有高麗人投降了倭人,幫他們守城麼?倭人還稱呼他們‘新軍’,這很顯然就是在為以後徹底占領高麗國土做準備。”
“所以那些高麗人也確實該死。”
趙裕聽到黎盛的輕聲呢喃,突然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腦門,他終於聽出了黎盛這番話想表達的意思,在他印象裡黎盛一向是個乾脆果決的將領,怎麼可能需要用這些話來安慰自己?他當即輕喝道:
“黎將軍!你想做什麼?!”
彷佛找到了答案的黎盛擺擺手喚過一名親衛,隻說了一句話:
“多找些木頭,扔在倭軍盤踞地域的外圍,然後點一把火。”
趙裕驚呆了,親衛也驚呆了,然而親衛畢竟是黎盛親手帶出來最信任的士卒之一,所以隻是身子震了一下,就果斷地領命而去,隻剩趙裕不敢置信地看著黎盛,說道:
“幾萬高麗人...有傷天和!而且也沒法和高麗君臣交代!”
“交代?我為什麼要給他們一個交代?”黎盛轉頭看著趙裕,神情平靜,“他們快滅國了,求大魏幫忙,如果不是王爺心開口,如果不是我帶兵征伐,開京城現在還在不在?他們憑什麼向我要一個交代?而且!”
他指向城內:“這麼多高麗人寧願背叛自己的國家也要相助倭人,我憑什麼要為了他們的命,讓自己麾下的兒郎白白死在這裡?幾輪巷戰打下來,要多死多少人?不如一把火燒個乾淨!”
“終究還是有人是無辜的,”趙裕看著他的眼睛,“舉火焚城,多少人能逃出來?你原本注定成為一個英雄,你不要讓自己背負千古的罵名!”
“我不在意,至於那些或許無辜的高麗人,能逃出來多少,我也不關心,”黎盛走下城牆,終止了這場對話,“我關心的,隻有怎麼把這些倭人殺光,僅此而已。”
......
魏軍的動作很快,或者說,聽到不用深入街巷與倭軍作戰之後的魏軍動作很快。
其餘三城的木頭很快被集中起來,通通堆到了東城,而那兩塊高地下方的木頭最多,直接堆成了一座小山,在無數魏軍士卒握著火槍長矛的警戒下,幾點火光被扔進柴堆,混合著油脂的木柴很快便燃燒了起來,放眼望去,整個東城一隻隻煙柱直衝雲霄。
此時還在東城內將倭軍化整為零編入各個街巷的織田信虎得到消息,出門來看,一眼便看到了那些扶搖而上的煙柱,隻用了片刻,他就意識到了魏軍想做什麼,隨即喉頭一陣鮮甜,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黎盛!他怎麼敢!他難道不知道這東城還有多少高麗人活著麼!
然而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沒用了,火已經點燃,借助風勢迅速蔓延,整個東城處處火光,那些原本拿好了弓箭刀槍準備居高臨下或者借助地形與魏軍肉搏的倭軍們傻眼了,他們還打算死戰到底,然而魏軍根本就不過來,圍著放起了火準備烤活人,那火勢肉眼可見地吞沒了一棟又一棟屋舍,火光衝天濃煙滾滾,高溫加上煙熏,讓整個東城的倭軍叫苦不迭。
最倒黴的還是那些占據了高地的倭人,按道理來說魏軍如果想攻下這高地,不花人命堆根本不可能摸上去,然而此時下方架起柴堆,那些濕柴經火一燒,濃煙直接將整個高麗籠罩在內,最缺德的是魏軍還往裡麵加了各種各樣的東西,有些煙都泛黃了,聞上幾口就嗆得人眼淚直流口吐白沫,數千居高臨下的倭軍被這一招搞得紛紛奪命而逃,寧願跳下來也不想再挨熏了,這個時候也許死得乾脆利落點還少受點罪。
然而黎盛覺得這還不夠,所以他命令全軍士卒,攜帶火槍火炮,也不主動攻擊,就在外圍開槍放炮,朝著倭軍人數最密集的區域射擊,一時間箭矢子彈炮彈滿天飛,整個東城也陷入一片火海,煙火大作,要救火沒處打水,要逃命外圍全是魏軍,最要命的是原本東門是沒有魏軍主動進攻的,這是黎盛圍三缺一留給倭軍的一條生路,而這生路現在也被堵死了,不知道多少倭人試圖從這裡衝出去,最後卻被魏軍一撥又一撥地趕了回去。
現在想走?晚了!
整個東城火勢衝天,無數倭人被燒得鬼哭狼嚎,看得外麵的魏軍都心驚膽戰,大火燒了整整一夜,連夜空都被火光染成了紅色,第二天早上天明時分,當魏軍們再次看到東城的全貌時,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幕真正的人間地獄。
那兩處高地沒有明火,隻有煙塵,待到煙塵散去,有士卒走入,看見了無數倒斃的屍體,手腳纏繞,麵相猙獰;而東城則是被燒得麵目全非,火光到現在還在吞噬一處又一處連綿的屋舍,想必還得燒上幾天幾夜才算完,屍體的烤焦味道傳遍了全城,而裡麵的倭軍則是被活生生燒成了焦炭,相貌都沒辦法辨認,某個士卒隨意數了一下,在他麵前那一狹窄的高樓內,居然有四五百具倭軍的屍體,而從他們那扭曲的肢體來看,在被燒死或者熏死之前,應該還是很痛苦的。
黎盛用實際行為做到了他曾說過的話:要對付殘暴的敵人,就必須比他們更殘暴。
不得不說,就這種情況,倭軍還能挺一夜,也的確是挺厲害的,然而挺到第二天天明,倭人們終於還是挺不住了,除了織田信虎所在的地方還沒有被火勢波及,且聚攏的幾千人都較為精銳以外,其他地方的倭人都在瘋狂逃竄,逃到東門的是被驅趕回城內,逃到外圍的則是被亂刀砍死,而眼饞軍功的魏軍將領也不是沒有,在察覺到倭軍抵抗的意誌已經快崩潰的時候,有人朝著織田信虎所在的區域進攻了。
然而都到這地步了,在織田信虎的指揮下,魏軍的進攻還是被打退了幾次,看那勢頭,不拚個魚死網破,同歸於儘,估計是沒完了。
就在這時候,黎盛派了人去尋織田信虎,準備談判。
這是個讓人匪夷所思的決定,倭人都被圍死了,大火燒得正旺,有什麼好談判的?
然而事實證明,這是一個很明智的決定,因為魏軍雖然已經穩占勝勢,且東城火光衝天,倭軍退路被斷,但這火要燒完整個東城,起碼需要幾天幾夜,且剩下的倭軍數量還是有點多的,也許死得還不如火場中莫名其妙喪命的高麗人多,真要拚命,魏軍也還是要多上不少的人員傷亡,再加上這一天一夜下來,全軍疲敝,如今公州城已經易手,且倭軍主力也已經被消滅,戰略目的已經達到,目前最需要的,還是如何在避免傷亡以及防止時間長了生變的情況下,儘快了結這場戰爭。
硬攻不但耗費精力,還要付出代價,還是談判劃算。
黎盛讓人帶去了一句話:“以魏軍兵力,足以一舉殲滅你軍,然而死傷足夠慘烈,不忍再傷人命,姑為退卻,放你生路,從東門離去。”
而織田信虎的回複也很快:“我等情願退軍,請勿攔截,不然我軍尚有萬餘,魚死網破之下,貴軍也難免傷亡。”
事實證明,就算織田信虎在錦江防線上被黎盛忽悠得團團轉,但還是沒長記性。
說到底還是個人品問題。
織田信虎知道黎盛是魏軍的主帥,知道他打仗了得,還喜歡玩陰招,但他不知道,黎盛對於倭人的恨意簡直刻進了骨子裡,他從小長大的村子被倭寇屠戮,他保護的江南被倭寇襲掠,他訓練的士卒提拔的將領不知道有多少死在了和倭寇的戰鬥中,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把倭寇殺得一個都不剩。
而且他為了能達成這個目的,根本不害怕背負罵名。
這意味著他可以不講信用。
如果織田信虎知道這些,大概他寧願死在公州城裡也不會與黎盛再談判,然而他不知道,起碼在他看來,魏軍已經穩占勝勢,魏國又是大國,黎盛又是主帥,實在沒必要把名聲搭進去所以在東門外的魏軍讓開道路後,織田信虎帶領剩下的一萬四千餘倭軍退出了公州城,而於此同時,黎盛也交給了昨天浴血廝殺,先登城牆的竇學武一個任務。
領兵五千,趕赴小路埋伏。
困獸是不好鬥的,但隻要把它放出來,就好鬥了。
從之前的事便能看出來,竇學武是個粗人,他適合執行軍令而不是帶領大軍,而且他對倭寇的恨或許不會比黎盛少半分,所以對於這個能讓他重新站起來的任務,他表現得很高興,於是他極興奮地帶兵出發了,在織田信虎帶兵離開公州城,終於放鬆有所警惕,並且對這一敗有些咬牙切齒的時候,竇學武出現了。
五千對一萬四,其實倭軍隻要拚拚命,竇學武今天估計就得交代在這兒,然而此時的倭軍已經徹底失去了戰意,剛剛還以為逃出了生天,見到魏國又不講信用搞這種事情,鬥誌全無,當即便開始潰散,當黎盛帶兵追上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抱頭鼠竄的倭人,以及在亂軍中坐在原地,寫下“恨、恨、恨!”三個大字,切腹自儘的織田信虎。
有士卒撿起那份織田信虎的遺書,上麵是倭國的文字,不需要翻譯,大概也能猜出來,是對不守信用的黎盛的詛咒,然而黎盛拿著那份血書,隻是輕輕一笑,就把它扔在了地上,任憑大軍踐踏,不以為意。
我贏了,你輸了,這就夠了他這般想道。
......
黎盛者,姑蘇吳縣人也,世隸兵籍。少桀驁,橫行閭巷,然通孫吳之術,善觀風雲。昭安元,嗣父職為驍騎校尉。會倭奴傾國為寇,海波沸湧,兩浙告急。盛率部曲赴難,初戰犯軍律當斬,太祖臨陣見之,異其鷹目狼顧之相,赦而拔為裨將。盛率輕騎走海道,自明州斷倭歸路。時倭寇聚於台州灣,盛以奇兵夜襲其輜重,斷其退路,倭陣大亂。太祖乘勢合圍,斬首兩萬級,海為之赤。太祖執其手曰:“昔鄧艾度陰平,不過如此!”即拜鎮遠將軍,總製江南戎務。
盛治軍嚴酷,鞭笞士卒動以百數,嘗於轅門立鐵鞭曰:“怯戰者齒此!”幕府參佐進諫,輒叱曰:"爾輩弄墨犬彘,安知虎狼之師?"然其料敵如神,倭寇屢犯,皆為其所破。同列多銜恨切齒,然畏其戰功,莫敢言。
定遠元,倭金連兵侵高麗。盛率王師渡海,登濟州島,高麗王勞軍。宴方酣,盛突拔劍割炙肉,擲於庭中曰:“此犬彘食耳!”複示將軍印,厲聲道:“吾刃斬倭首無算,今借貴國土地試新鋒。”高麗君臣股栗汗流,席間玉箸墮地聲不絕。遂發兵登岸,陽與倭奴約和,陰遣銳卒奪錦江津。及公州城破,倭軍退守東城挾民為質,盛登樓望之,笑謂:“倭虜知火攻否?”乃以硫磺裹矢,發火箭三千,風助火勢,東城頓成焦土,倭卒與高麗遺民同燼。是役,黑煙蔽日旬月不散,中原士人聞之,皆斥“人屠”。
既平高麗,盛督樓船下南洋護商,時江南機杼利甲天下,盛督造樓船巨艦,數下南洋。自占城至暹羅,海道清晏,番商納貢者相望於途。嘗於泉州港樹鐵碑,銘曰:“帆檣所至,皆為魏土。”
開國初,太祖嘉其功,封鎮國公,賜丹書鐵券。然盛愈矜功,嘗於府門立鐵碑,刻“功高衛霍”四字,朝士謁見,必令解冠匍匐,禦史劾其僭越,反遭鞭笞。唯太祖召見,方稍整衣冠,遵於禮數,人謂“黎虎見龍”。
龍興二年上巳,太祖宴於玄武池。盛酒酣,指群臣曰:“海內名將,除太祖外,唯盛與波濤耳!”是夜嘔血暴亡,年三十二。殯殮侍者見其背生癰疽,狀若焚城烈焰,醫者駭曰:“此殺氣反噬也。”
史臣曰:黎盛起於行伍,戡亂定難,可謂虎臣。然暴虐失仁,矜功淩物,卒致謗議,惜哉!觀其行事,可謂海疆長城而人間凶器,豈不聞“剛則易折”之戒?然倭患滔天之際,舍此獠牙之士,孰能砥柱中流?昔白起坑趙卒四十萬,衛青亦縱匈奴血,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而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盛以殺止殺,終罹反噬,可不戒哉!《魏書,黎盛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