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五年。
臘月辛亥日。
夜。
離著嘉靖皇帝駕崩,已經過去了十多天,北京城中的哀傷氣氛也漸漸消散,隨著年關將至,加之太子明日就要登極即皇帝位,反倒是喜悅熱鬨的氣氛多了些。
五城兵馬司的官兵,以隊伍為單位,在夜色中沿著城中各坊之間的街道巡邏。
街頭巷尾,家犬和流浪犬正在爭奪著地盤。
貓兒爬上屋頂,翻過院牆,竄入彆家去勾搭那些被飼養的極好的家貓。
嚴府巷寂靜一片。
原本往年到了臘月底,嚴府便要早早的掛上大紅燈籠。
隻是今年因為先帝駕崩,紅燈籠是不能再掛了,就連春聯也不能再貼到門上了。
皇帝是天下人的君父。
京師外的尋常百姓或許可以沒有這麼多的顧慮,但身為當朝太師、昌平伯之家,嚴府得要嚴格的遵循著規矩。
府中。
年輕的當家夫人早幾年就發了話,夜裡頭仆役們都回屋歇息,不必都等著主家發話伺候。
隻有少數幾名男丁,守在前院後宅的緊要位置,防止有賊人翻牆而入。
伴隨著一陣狗叫聲。
後宅裡頭。
是當家夫人正在訓斥小少爺的責罵聲。
一陣雞飛狗跳。
小少爺嗷嗷的哭了幾嗓子,這才安穩睡下。
而在前院書房,卻是燈火通明。
前院管事領著幾名侍女守在門外的廊下,地上就放著自帶溫熱火爐的食盒,預備著老太爺叫進。
而在書房裡。
嚴嵩正躺在軟榻上,身上蓋著一張通體雪白的毛毯,嚴世蕃坐在榻尾,為老爺子敲打著雙腿。
嚴紹庭則坐在軟榻旁的一張木凳子上,麵前放著一隻小銅爐,上麵正烤著橘子和紅棗之類的東西。
至於說嚴府的老熟人,詹事府右庶子、昌平治安司司正徐渭,則在一旁衝沏著茶水。
忙活了好一陣後,終於是將茶湯倒出,送了過來。
嚴嵩接過茶盞,臉上笑吟吟的看著徐渭:“文長這個時辰都還在府上,不知家中內眷是不是要埋怨老夫了。”
徐渭笑著回道:“少夫人當初掌眼選的人,性子溫和,也知曉大體,定然是不會說什麼的。”
嚴嵩點了點頭,而後側目看向開始吃已經烤好的橘子的大孫子。
嚴紹庭已經吃下好幾個烤好的橘子。
味道更甜,溫度也剛剛好。
見老爺子看過來,他便順手將剛剝好的一個橘子遞到老爺子麵前。
“這烤好的橘子,更甜不說,也少了火氣,您嘗嘗?”
嚴嵩卻是連連搖頭:“入夜不食。”
嚴紹庭嗯了聲,便收回手,順勢將橘子塞進自己的嘴裡。
嚴嵩卻開口問道:“今天你去宮中,奏議錢司、金行的事情,應當再去信江南,和張居正他們說明白。”
今天嚴紹庭從宮裡回來後,便將自己做的事情給說清楚了。
此刻老爺子再提這事。
顯然是有用意的。
也不等嚴紹庭詢問。
嚴嵩便繼續說:“你們要推新政,要做新法,那麼錢糧必然會是諸多新政新法重中之重,將會是首要之務。抓住了錢糧,也就能抓住新政走向。老夫也清楚,張居正有不少想法,既然他如今留在江南,京中就得要與他做到互通有無。”
嚴紹庭頷首點頭。
老爺子到底是成精了的人,在朝幾十年,眼界就是比尋常人看得更深。
抓住錢糧,便能抓住新政。
這話可不是一般人能說得出來。
嚴紹庭笑著說道:“之前在南京的時候,張居正想要推行一條鞭法,也就是桂萼公當年提出來的那個法子,還要並田賦、丁稅等折銀征收。”
嚴嵩搖了搖頭。
“桂萼公當初提出來這個法子,我亦知曉。”
“但張居正想要攤開了弄,這事就不太可能了。”
“瞧著是好,可說到底勞民傷財,地方上大概是弄不好,最後白白折損百姓的利益。”
嚴紹庭微微一笑:“所以孫兒當時就否定了他這個想法。”
嚴嵩滿意的嗯了聲,而後低目看向正在為自己敲腿的兒子,說道:“於是乎,你就想到錢司和金行這件事了?”
在嚴嵩看來。
既然張居正有跟嚴紹庭提過桂萼所創的一條鞭法,而他也否定了對方的設想,肯定是因為看明白了一條鞭法的弊端和隱患。
那麼,改設錢司,建立金行。
如此一來,似乎就能補全一條鞭法在某種程度上的疏漏了。
隻不過嚴紹庭卻是點點頭又搖搖頭:“算是一半吧。”
這下倒是讓嚴嵩麵露詫異了。
雖然他在過去很長時間,對待這個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大孫子,是處於旁觀角色的。
但大孫子平日裡做的事情,自己也基本都能看出用意。
這一次竟然是罕見的沒看全。
嚴嵩當即麵露好奇。
他絲毫沒有因為現在已經入夜,而感到疲倦困頓。
嚴紹庭解釋說:“孫兒提議改立錢司,各地設立金行。半數是因為一條鞭法的錯漏,若有錢司和金行受控於朝廷,則朝廷可得金銀銅錢管轄之權,如此便能製衡地方士紳商賈大戶。至於另一半,卻是因為我朝實在需要有完善錢法,朝廷日後甚至能駐步將錢法變成刀槍一樣的武器,去海外為我朝牟取更大的利益。”
當一個成熟完善的金融體係,出現在一個原始的貿易社會中,那就是降維打擊。
嚴嵩則是瞬間明白了過來。
他有些不敢相信的問道:“你是看中了我朝如今開海與域外諸國貿易往來這件事?”
甚至不用嚴紹庭開口回應。
嚴嵩就繼續說:“錢司定下金銀銅錢比價,鑄造新幣,金行負責支取。如此一來,那些與我朝貿易的外商,自然會慢慢轉為使用我朝新幣,甚至是你說的那種錢票,如此才方便他們渡海做買賣。等到我朝的錢幣和錢票被這些人帶回去,當他們習慣了使用錢票,那我朝就可以光憑幾張紙,就將那些外邦小國給全買下……”
說到最後,嚴嵩卻是忽然搖了搖頭。
拿大明的錢票買下外邦小國,這等設想也隻是一閃而過。
嚴嵩便說道:“如此之事卻不能做,因為這會使我朝信用瞬間崩潰。”
嚴紹庭笑著說:“但讓外邦小國受製於我朝,卻能做到。隻要小心操作,花上些年頭,我大明也能不費一兵一卒,就在萬裡之外掌握一大片仆從藩屬。”
如今的大明壟斷著世界貿易的大半。
甚至可以說當下這個世界上的貿易,八九成都是圍繞大明進行的。
如此得天獨厚的條件。
將大明的錢幣和錢票推廣到整個世界,並不是一件難事。
畢竟自己還有柏富貴他們這群外商,隨時可以原地化身成為歐邏巴奸。
噔噔。
嚴嵩用腳踢了踢還在為自己捶腿的兒子。
嚴世蕃抬起頭,眉頭微皺:“爹,您聊您的,兒子隻管伺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