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北京城頗為不太平。
隨著數萬京營兵馬出征,甫一開始朝廷各部司衙門都在圍繞著征北大軍,緊鑼密鼓的籌備著各項事務,確保大軍在外不受掣肘。
但是緊接著,誰知道蒙古東邊的土蠻部竟然對薊鎮發起進攻。
九邊各鎮,薊鎮其實從一開始設立,除了是拱衛燕山西北側長城防線,同時也是為了節製遼東和宣府、大同三鎮。
如今蒙古土蠻部竟然趁著大明的京軍出征西北,忽然率軍出現在薊鎮長城防線外,這可是將整個朝廷都嚇了一跳。
消息剛送到朝廷的時候。
甚至都有人立馬喊出,要讓嚴紹庭帶著征北大軍調頭返回京師,拱衛京畿安全。
亦有人嚷嚷著上疏,希望中樞能下令,抽調山海關和宣府的兵馬赴京。
朝中一時間自然是人心惶惶,好似蒙古人真要再一次越過長城,打到北京城下來了。
中樞倒是比惶恐不安的朝臣們冷靜的多。
對於想要嚴紹庭帶著征北大軍調頭回京的奏疏,內閣一概是留中不議,甚至都沒有呈送到皇帝麵前。
而對於那些竟然敢嚷嚷著要抽調山海關和宣府邊軍入京的官員,內閣這一次倒是意見統一的言辭訓斥,緊接著都察院便開始對這幫上疏的官員進入到審查階段。
“這幫人當真是昏了頭!”
“他們出門的時候腦袋是都被驢給踢了嗎?”
內閣班房,李春芳臉色鐵青的叫罵著,將通政司最新送來的一堆奏疏,一股腦的扔在了地上。
而在屋子裡,上至高拱,下至高儀,眾人皆是默不作聲,隻是看著李春芳當著眾人的麵咒罵。
李春芳掃眼環顧,臉色愈發陰沉:“我看這幫人是真的昏了頭!這都是第幾遭了?竟然還敢上疏要邊軍入京,他們還真覺得小小一個土蠻部就能打到北京城外?我看他們是怕自己的狗腦袋不保,失了心智昏了頭!”
班房裡,袁煒和趙貞吉對視了一眼,兩人眼角閃過一抹笑意,卻偏偏就是不開口出聲。
胡宗憲則是低頭查閱著兵部呈送入閣的幾份前線奏報,思考著朝廷該如何調兵遣將,籌備糧餉。
高拱目光深邃的盯著李春芳,看著對方在這裡一直叫罵著。
李春芳倒是滿臉憤懣,心裡則是有苦說不出。
因為就算如今內閣已經行文訓斥朝中上疏抽調邊軍入京的官員,甚至就連都察院都因此開始動了起來,這幫人卻還是屢屢上疏。
當真是覺得土蠻部明天就要打進北京城了。
而這幫人不看不知道,一查竟然全他娘都是清流舊黨的人。
蠢貨!
全他娘的都是被驢踢了的蠢貨!
李春芳氣鼓鼓的一屁股坐下,心裡卻在飛快的思考著。
而他的目光,也悄默聲的掃向坐在首位的高拱。
畢竟自己罵也罵了,朝臣上疏言事同樣也本就是職責所在,就算是蠢了些,高拱也應該不會下狠手懲戒這些人吧。
胡宗憲這時候放下手中尚未看完的奏疏,抬頭看向高拱,拱手道:“元輔,大軍出征已經一個多月,依著兵部的進奏,大將軍這一次行軍布陣講究的就是一個穩字,想來前線不會出什麼大問題。而按照大將軍他們的腳程,這時候也應該是在前套和俺答部的人交戰了。”
說完後。
胡宗憲停頓了一下。
不見有人開口應話。
他這才側目斜覦了李春芳一眼,繼續說道:“至於說土蠻部來犯,倒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以兵部和我的看法,土蠻部這一次之所以會忽然引兵來犯,定然是與俺答部有過交涉,他們土蠻部不過是一支偏師佯攻我朝邊關,企圖讓我朝陷入兩線交戰,引發我朝內部動亂而已。”
李春芳當即拍著桌子說:“我也是這個意思,土蠻部這一次來犯,可不就是為了配合俺答部。如今關外蒙古人,就數俺答部最是兵強馬壯,土蠻部區區數萬兵馬,又豈能引起大亂,更不值得我朝手忙腳亂的一通應對。”
胡宗憲點點頭,笑著說:“薊鎮曆來因比鄰京畿,朝廷屯駐重兵,燕北一帶又地形複雜,山路難行,如今城外又有河北各府抽調的衛所兵馬,加之原本就留守京師的京營官兵,便是土蠻部碰巧闖了進來,也不足為慮。”
他的聲音,在屋中回蕩著。
而在這間屋子裡,要說最懂兵事的,自然就數胡宗憲本人了。
除了他,在場就沒有一個是真的有過統兵率將的經曆。
當胡宗憲全盤說出自己的想法。
高拱這才嗯了聲,原本緊繃著的臉上,也終於是露出一抹笑容:“汝貞說了這麼多,兩頭也都分析了遍,想來局勢也如汝貞所言大差不差。不過……”
當不過二字從高拱嘴裡說出,李春芳臉上立馬閃過一道擔憂。
清流舊黨那幫蠢貨,屢屢上疏出餿主意。
真要是被高拱定一個動亂民心軍心的罪名,也不為過。
倒是趙貞吉忽然搶在高拱說話前開口道:“不過京中官員,到底是心係社稷,加之朝中文臣曆來疏於兵事,有些胡言亂語也是情理之中。我看如今還是請了皇上降旨,以正朝中人心方為上策。至於其他……我倒是覺得,還是要將眼睛落在潤物那頭,等著他們的消息。隻要俺答部被擊退,趕出河套,逃回漠北,那薊鎮外麵的土蠻部便也不足為慮。屆時,隻要俺答部敗退的消息傳開,土蠻部便會自行退去。待日後我朝整頓兵馬,囤積糧餉,尋了合適的機會,從遼東、薊鎮、宣府引兵殺出去,尋了土蠻部將眼下的仇報了便是。”
屋中。
李春芳側目定定的注視著趙貞吉。
他是真沒想到,就在高拱貌似是要治罪朝中那些個胡言亂語的官員時,竟然會是趙貞吉站出來說話。
高拱亦是眼底浮現一縷奇怪和不解,轉頭側目看向趙貞吉。
按理說趙貞吉是嚴家推上位的,而清流舊黨和嚴家那又是多少年的死仇,如今不對清流舊黨落井下石便是好了,又怎麼可能會為對方的人說話呢。
唯有袁煒,笑吟吟的掃了趙貞吉一眼。
心裡則已經是給對方豎起了大拇指。
要說如今這內閣中,最懂兵事的那自然是胡汝貞無疑,但要說最會做人的那隻能是趙孟靜這個人了。
瞧著他是在為清流舊黨說話。
可這不過是捎帶手的事情罷了。
趙貞吉真正想表達的,其實就是如今朝堂之上千事萬事,都不如統兵在外征討敵軍的嚴紹庭這支征北大軍的事情大。
而那句待來日再尋土蠻部報仇,自然也可以看做是為嚴紹庭日後再次統兵出征做鋪墊。
畢竟若是此次嚴紹庭征討俺答部,驅逐韃虜,收複了河套,那他就是朝中最擅北方兵事的人了。加之朝中這麼多年又曆來都是以文禦武,待下一回再征草原,又豈會舍了他,而去重新選人統軍出征?
這麼一對比。
與其現在對清流舊黨落井下石,還不如抬高嚴紹庭呢。
畢竟清流舊黨不過是瞎嚷嚷了幾句,真要是算賬,也罰不了什麼,至多就是以失言罰俸幾個月,也就頂天了。
但有了趙貞吉這番話。
便是原本確實想要罰一罰清流舊黨的高拱,也被說動,當即轉頭看向胡宗憲。
“汝貞啊,我看兵部這邊最近也沒有上什麼急事,想來潤物那邊也是一帆風順。”
高拱說的很慢,儘量讓自己的措辭更嚴謹一些:“我瞧著,這一趟朝廷用兵河套,應該是能收複故地。隻是這河套一旦被我朝收回,往後如何治理便是頭等事情了。老夫近來也抽調了庫中存檔帶回家夜間翻閱,早年間我朝在河套是設有邊衛,現在潤物收複河套,咱們是不是也該提前準備好,抽調何處兵馬駐守河套各處要地?還有吏部和戶部那頭,一旦河套收複,便要設立官衙,選調官員,遷民耕種戍邊,製定戶籍田冊。”
見高拱終於是不再往清流舊黨瞎嚷嚷這件事情上追究,李春芳頓時心中鬆了一口氣,低下頭卻又蠕動起了嘴唇。
他是覺得高拱現在想的太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