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東暖閣。
皇帝的喜悅浮於麵上,藏也藏不住,明晃晃的暴露在他的臣子們視線裡。
李春芳肅立雙手站在高拱等人身後,雙眼暗暗的瞅著已經不知第幾遍誇讚嚴紹庭的皇帝。
李閣老嘴唇默默的動了幾下。
眼看著皇帝這停不下來的誇讚,好似大明朝三萬文臣,七萬武官,都成了擺設一樣。
獨他嚴紹庭就能一人一肩,將大明朝的江山社稷挑起來。
可這些話李春芳又隻能是藏在心裡。
東暖閣靠窗的榻前,朱載坖已經來回踱步不知幾回,臉上依舊是帶著那初聞故地收複時的激動。
“朕還記得,少時出閣讀書,常與師傅們習讀列史,通讀二祖列宗。”
朱載坖臉上帶著激動,一聲長歎,方才緩身坐在榻上。
他滿臉漲紅:“朕還記得那時候師傅們與朕說,太祖時創業,中山武寧王和岐陽武靖王率軍,剿滅竊據河套的脫列伯、孔興等前元勢力,還將王保保一路趕到哈拉和林,如此方才讓我大明儘收河套。”
“太祖神武,設東勝衛於前套,以求連寧夏、山西諸衛,挾前套為我朝育馬場。說起來,那時候河套和東勝衛,還是晉府代管。”
朱載坖笑著臉,抬頭看向麵前的內閣大臣們。
晉府,指代的自然就是大明宗室晉王府。
對於皇帝忽然談論起國初之事。
高拱亦是麵露笑容,輕聲開口:“老臣也記得,那時候還是老臣與皇上講讀這些事情的。國初之時,太祖設東勝衛,歸晉府管轄。後來到了成祖靖難即位,因北地情勢轉變,遂才不得不將東勝衛內遷彆處。”
朱載坖笑吟吟的點著頭:“是啊,可成祖即便將東勝衛內遷,然成祖卻五征漠北,河套也始終在我朝掌控之下。等到了仁宣二宗年間,朝廷已無糧餉支應,北方邊鎮隻得不斷內縮,陰山以北再不顯我朝王師雄姿,蒙古各部亦是從這時候起,開始不時南下侵擾。”
隨著皇帝將話題轉向仁宣二宗。
東暖閣裡眾人安靜了下來。
因為仁宣之後,再往下說那可就要到英宗正統年間的事了。
天下人都知道,英宗正統年間,瓦剌人取得了草原的大權,統禦蒙古各部。那時候整個北方邊鎮,都在遭受著瓦剌人的侵擾。
也正是在那些年裡,發生了可以說是讓大明文武轉變的一樁事。
土木之變!
數十萬起自太祖、成祖之時的百戰精銳之師,一遭葬送在了那小小的土木堡外。
高拱緘口不言。
畢竟英宗、代宗之時的大明,情況實在太過複雜,這些年也一直是朝中的禁忌話題。
胡宗憲在旁則是直接繞過英宗、代宗時期,開口說道:“幸憲宗皇帝文治武功,先後得紅鹽池之捷、威寧海大捷等一連串的戰事,終於是將套寇驅逐。隻是那時候國中也情勢複雜,未能及時遷兵馬屯田戍邊,徙百姓移民耕牧。複歸未幾的河套,便又被達延汗小王子竊得。”
說完後,胡宗憲也閉上了嘴。
再往後便是要說正德朝和嘉靖朝的事情了。
這些都因為離著當下太近,若是說的多了就顯得僭越了。
朱載坖亦是點了點頭,嗯哼兩聲後才接過話:“朕雖然久在京師,卻也知道河套、陰山於我朝的要緊。守山陝,則必守黃河。守黃河,則必守河套。守河套,則必守陰山。河套有陰山坐北抵禦風寒,又有黃河水源滋養,曆來便是養馬地。坐收河套,中原馬政便可有一口喘息之機,朝廷也可在河套培育良馬,隻需幾年光景,朝廷就能得良馬數萬。”
眾人見皇帝談到守土論,紛紛安靜下來。
誰都知道,皇帝是要在河套問題上大談特談了。
可能往後朝中很多事情的轉變,都要在今天這場會議上做出決定。
朱載坖目光掃過眾人,而後笑著說:“想來這一次潤物領兵出征,諸卿便已經開始議論起複套之後朝廷該如何應對安置,斷絕過往舊事再生,大明再失河套一地。”
高拱旋即點頭:“聖明無過皇上,臣等前些日子確實議論過此事,汝貞還與兵部詳談過。”
朱載坖立馬轉頭看向胡宗憲。
胡宗憲會意,上前一步:“回稟皇上,臣與兵部議套,皆以為此番我朝複套,朝廷定要納前事之鑒,追日於河套駐兵建城,更要遷徙百姓填充河套,選調善育戰馬民戶編入前套。”
這是大明在好幾代皇帝用政河套一地的經驗總結下,得出的結論。
用兵趕走套寇,隻能保一時。
唯有屯駐兵馬,建造大城,遷徙百姓,才能保證河套長久掌控在大明手上。
朱載坖卻是點點頭後又搖了搖頭:“胡閣老與兵部所議之言,自然無錯。但朕卻覺得僅此而已,倒還是欠缺了些。”
見皇帝竟然有不同的意見,胡宗憲麵露疑惑的注視著對方。
高拱則是眉頭隱晦一動。
眼前這位皇帝開始變得越來越有主見了。
這在一定程度上自然是好事。
但對他而言卻又不全是好事。
因為皇帝越有主見,那就意味著自己對皇帝的影響會越來越小。
可他卻不能阻攔皇帝說出自己的見解。
總得要聽明白皇帝想要乾什麼,事情到底是好是壞,有無隱患,才能有根據的開口。
朱載坖看著眾人,又是一笑:“倒也不是什麼大事,隻是自打潤物率軍出征後,朕便叫人找出自秦漢至今,我中原漢家在河套陰山一地,是如何對草原用事的存檔。朕倒是有些不同的看法,或者說……”
朱載坖又看了眼在場的這些老臣。
他臉上的笑容更盛:“或者說,也算不得是朕的看法,而是我中原漢家過去的經驗。”
他越是這麼說,高拱和胡宗憲等人便越是好奇。
袁煒目光一轉,頷首低頭,躬問道:“皇上聖心在德,英明聰睿,既然皇上說是我中原漢家曆代經驗,想來定是妙法,臣甚慚愧,躬請皇上教訓。”
李春芳當即側目看向袁煒,心中冷哼一聲。
這個袁煒,當真是最會拍馬屁。
朱載坖卻得了台階,順勢而上:“袁閣老說是妙法,朕覺得也差不離。”
啪啪。
說完後,朱載坖當著眾人的麵拍了拍手。
旋即。
就有乾清宮的太監,抬著一副巨大的堪輿送到東暖閣內。
眾人循著看了過去。
竟然是囊括了整個九邊和漠南的地形堪輿。
而朱載坖這時候也已經是信步走到堪輿前,將手落在河套位置。
“朕前些日子著實看了不少書,也查了不少堪輿,方才知曉,我中原漢家對這陰山河套一帶,可是沒少籌謀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