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瀛樓。
樓外是那夜風拂過,吹動了湖麵泛起層層漣漪。
水畔的垂柳隨風搖曳,索索作響,發出細膩悅耳的聲音。
而朱載坖的內心卻是猛的一跳,宛如是有一道悶雷聲在腦中炸響。
藏在帝王常服袖袍下的雙手,也不由的握緊成拳。
不過。
皇帝到底是不可名狀的存在。
朱載坖的臉色並沒有發生太多的變化,隻是嘴角帶著絲絲笑意。
他緩緩轉過頭看向眼前的年輕人,剛剛為帝國立下大功,統禦三軍收複故地的功勳之人。
“前唐貞觀四年,四方蠻夷頭人來使中原,入長安城,登太極宮,朝我中原君王。值此,諸夷欲奉唐太宗為天可汗,意為天下諸族共主。乃至彼時,中原之國勢盛,兵鋒無敵,遂自此中原發四方蠻夷諸部之文,皆蓋天可汗印璽。”
這是天可汗之名的由來。
對於朱載坖這種三十年身處王府潛邸,又曆數年書院山長一職,自然是早已熟記於心。
進而。
朱載坖臉上帶著一絲深意:“潤物今日問朕於天可汗之名,是何用意?”
嚴紹庭亦是麵上含笑。
自己和朱山長這一問一答,可不是簡簡單單流於表麵。
自己問天可汗之名。
朱載坖按本解釋,但卻又提到了中原國勢強盛,兵鋒無敵,這可不就是如今的大明將要望見的景象。
而朱載坖心中也同樣明白。
當嚴紹庭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是存了什麼意思。
自前唐貞觀四年開始至今,已經過去了數百年,而天可汗的稱號在唐朝尚未覆滅的時候,就已經名存實亡。
如今,貌似中原之國的君王,即大明的皇帝陛下,似乎也有機會取得這一充滿榮耀和威嚴的帝王稱號。
朱載坖心中如何不激動。
自己自即位以來,所求的無非就是屬於君王的文治武功。
沒有什麼比國家日益強大,將士在外開疆拓土,四方蠻夷俯首稱臣,來的更為直接有效了。
如今光是一個複套的功績,就足以讓自己告慰天地,祭祀太廟了。若是再上一個天可汗的尊號,自己的帝王功業就可以直追二祖了!
嚴紹庭自提出後,便一直默默的注視著皇帝的反應。
眼前這位新君,和老道長是全然不同的。
其實從內裡最深處的跟腳來說,老道長那四十五年的帝王生涯,是在不斷的對抗朝堂官員,以求將前麵曆代大明君主丟失的權柄一樣樣收回。
所以老道長不斷的使用朝堂權謀,用臣子去對抗臣子,而自己則往往是置身事外,從容應對。
等到了如今隆慶朝。
大明終於是在老道長的手中打開了新政的口子,新君則是繼承了這一遺願。
但朱載坖這位隆慶皇帝卻又有所不同。
他需要新政來中興帝國,卻又要取得遠比先帝更多的名聲。
好名聲。
這一點在原本的曆史上,同樣發生過。
隻是過程和結局不一樣。
嚴紹庭可是清楚的記得屬於隆慶一朝的那一樁樁大事件。
隆慶開海。
隆慶和議。
最後得隆慶中興之名。
可原本的路子是錯的。
開海隻是讓東南一地的士紳大戶們,更加的富裕,可以更為光明正大的賺取海外的利潤,而朝廷卻根本無法從中得到半點好處。
與俺達部的和議也是如此。
雖然讓九邊得到了喘息之機,讓將士們可以稍作歇息,但也徹底讓九邊陷入到最終崩壞的路上,肥的隻有邊地文武官員和晉商晉黨。
於是乎。
隆慶一朝就出現了,國家並沒有實質性的改善,而皇帝卻得了一個中興之君的名頭。
官員士紳們贈送給皇帝的。
而一個求名的皇帝,自然是好相處的。
也正是因此,這才有了今日嚴紹庭這番言行。
迎著皇帝的注視,嚴紹庭麵上含笑。
他輕聲道:“我中原之敵,曆來皆在北地,自秦漢以來,凡動蕩我中原國本之敵,皆自北而下。而東海、南嶺、西域,雖有賊寇窺伺中原,卻不過撮爾小賊,不成氣候。臣此次奉旨領兵出征,克複河套故地,引兵北出陰山,控扼漠南,遙望漠北,深知北地之敵乃我中原心腹大患。臣以為,此番三軍將士效力,俘賊子無數,將入朝獻之。陛下之功業,可直追二祖,若陛下銳意進取,革故鼎新,則我朝當繼續用兵北地,東起遼東,西至河西,蕩一切北地賊寇,驅賊西逃,則北地可得至少百年安寧,諸部來降以求歸附。”
在勾動出皇帝那顆欲要成文治武功的帝王之心後。
嚴紹庭順勢便將自己的謀劃藏在宏圖偉業之中說出。
遼東!
這才是大明朝肉眼可見的心腹大患,賊子養精蓄銳之地。
與其說蕩平北地,不如說他想要蕩平遼東。
朱載坖則是兩眼瞪大:“這……我朝可有此力成其事乎?”
嚴紹庭則是重重點頭:“如今先帝和皇上降旨,召戚繼光、譚綸、俞大猷等善戰悍將北上,用於北地九邊,臣以為我天朝王師蕩平北地關外,指日可待!”
餅。
自古有之。
大多數時候都是自上而下畫餅。
但卻也不是沒有自下而上的畫餅。
現在的嚴紹庭就是以臣子的身份,給大明的皇帝畫出一張大大的餅。
朱載坖不禁喉頭聳動了一下,吞咽著嘴裡滋生出來的唾液。
嚴紹庭則是更近一步道:“而如今東海之外,此前歲有倭寇來犯,而今卻已被諸良將平定,海域安寧,商貿無數,此處已不成氣候。而我朝於南嶺以南,自古便有官府之設。雖交趾等地,已在外多年,卻並非人心儘失,待北地蕩平,朝廷便可選拔善山林之戰者南下,用兵以複交趾。終了,我中原便僅餘西側之敵,四川以西,甘肅以南,山高路遠,今不宜治民,卻可設軍防備,以圖困之。進而有北地平定,則河西走廊可開,兵進陽關以西。”
瀛樓上。
年輕的太子少保,正在為皇帝緩緩勾勒出一副宏偉疆域,描繪出一副萬裡山河儘歸君王執掌的氣象。
朱載坖的呼吸也漸漸變得有些急促起來。
他雖然並非天資聰穎之人,卻也並非愚鈍之輩,嚴紹庭所說的話很容易推斷真假對錯。
中原首敵,曆來就是九邊之外的草原。
而隻要大明平定了草原賊子,自然就有餘力去經略南方。
朝廷也能將每年耗費在九邊的海量錢糧物資,抽調出來,用於在彆處經營。
至於能不能做到這一點?
朱載坖的目光平靜卻又不平靜的注視著嚴紹庭,他相信這個年輕人說的。
因為流失在外百餘年的河套,正是他帶兵收回的。
而嚴紹庭的聲音卻再一次響起,充滿了魔力和誘惑力。
“皇上。”
“待那時,王師蕩平北地,收複交趾,控扼吐蕃,重開西域,陛下君王之名,必當威加海內外,天可汗之名,亦將重歸我中原漢家君王之身。”
“陛下,便是我中原八百年後,第一個被諸夷番邦尊為天可汗之大明皇帝!”
話音落地。
一切歸於平靜。
樓上,夜風中。
隻有大明皇帝和太子少保的呼吸聲。
一急一緩。
一重一輕。
“好!”
“說得好!”
半響後。
一聲驚歎,從皇帝的嘴裡迸發而出。
……
翌日。
整個北京城是在連綿不絕的鞭炮聲中蘇醒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