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已經執政半年有餘的皇帝朱載坖,麵對高拱的突然質問,也是神色一晃,眼裡露出幾分意外和緊張。
首輔者。
執掌中樞大位,為百官表率。
自太祖、成祖之後,內閣首輔便漸漸位高權重,可引領群臣封駁皇帝的口諭,乃至於聖旨。
隻是一瞬間。
朱載坖的腦海中浮現出無數有關於先帝在位時發生的事情。
嘉靖初年,大明朝堂之上激流湧蕩,官員們正是在一位位內閣首輔的帶領下,對皇帝發起一次次猛烈的進攻。
那是一個漫長的圍繞著大禮議爭辯的時代。
最終。
皇帝得到了某種滿足,而官員們也得到了足夠的地位,最終才一步步造成嘉靖朝那漫無休止的朝臣官員相互爭鬥。
難道自己的隆慶朝,也要如嘉靖朝一樣了嗎?
不可否認的是,當朱載坖即位之初,雄心壯誌的想要一改國家麵貌,而今日麵對首輔的忽然發難,立即就出現了膽怯。
而文華殿內六部九卿亦是臉色緊繃。
高拱忽然發難,喊出窮兵黷武四個字,無疑是正麵反駁皇帝。
這可不是什麼好苗頭。
反倒是李春芳,默默低下頭,嘴角掛起一抹笑容。
鬥吧!
都鬥起來,爭起來。
如此自己才能有更多的餘地去保全清流舊黨。
高拱則是上前一步,昂首挺胸,雙目通明,擲地有聲:“孔聖論語有曰: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老子道德經有言: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殿內寂靜一片,隻有祭出聖賢言論的高拱,餘音繞梁。
朱載坖目光一縮,他很清楚,當高拱這位當年王府潛邸的師傅開始以聖賢與自己辯論,那麼對方就已經占據了高地和主動。
見皇帝默不作聲。
高拱長歎一聲:“皇上自小讀聖賢,閱經典,當知先賢之言,今爾執政,執掌社稷,肩挑宗社,更當知曉兵家之害。皇上欲儘錢糧以壯新邊,此心乃為安民,臣又豈可不知?然,孟子有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一國之事,征討招撫於外,非儘兵事可成,行王道仁義,則多有助也。”
“當今天下積弊已久,雖開嘉隆新政,然新政行之未久,國力未醒,國勢未強。此番太子少保功複河套,當有解甲歸田,馬放南山,安民治邊,內修仁政之舉。”
“待國家強盛,內憂儘除,我大明自可攜仁仁王道,納四方來降,成陛下天可汗尊號之實!”
說到最後,高拱目光深邃的注視著皇帝。
殿內眾人則是一陣竊竊私動。
“高拱!”
“你過分了!”
“怎可在陛下麵前如此僭越!”
如今還在刑部尚書位子上的嚴世蕃當即站了出來,臉色陰沉的怒斥高拱。
周圍人雖然沒有附和,但看向高拱的眼神也有些變化。
雖然高拱是解釋了現在朝廷為何不能將錢糧投入到河套、陰山新邊,但他最後的話卻說的實在是過分了些。
什麼叫成天可汗尊號之實?
這不就是在說,今天雖然有蒙古各部投降獻舞的頭人進天可汗尊號,但如今的大明皇帝陛下,卻並不符合這一尊號的標準。
也難怪嚴世蕃會用僭越二字來怒斥高拱了。
但有嚴世蕃反對怒斥高拱,自然就有人支持。
因高拱而入閣的原禮部尚書高儀,便隨即走了出來。
“皇上,首輔方才所言,絕非是僭越皇上。首輔亦有言,我朝如今當先安民治內,再行外兵事。臣等讀聖賢書,翻閱曆朝史書。如前漢武帝之時,便因連年征戰,導致國庫空虛,百姓困苦,最終武帝晚年之時更是悔之不已,親下《輪台詔》罪己。”
“我皇聖明,自當效仿唐宗,內修民政,以史為鑒,不複漢武之事,國強民盛,再行域外兵事,則皇上聖明之名,自可使天下億兆黎庶知。”
隨著高儀出言附和高拱,就連李春芳也終於是抬起頭站了出來。
在眾人注視下,李春芳麵帶笑意,躬身作揖,勸諫道:“啟稟皇上,當下嘉隆新政用急,國中諸事繁雜不已,文淵閣中夜燈長燃,六部五寺官吏奔走不息,此為何意乎?臣以為,此乃為我大明黎庶計,使民富,則國強。如今河套已複,陰山駐軍,蒙古俺達部往日最盛,今亦被驅,放眼三五載之內,北地當不會再起大戰。古人言,攘外必先安內,今國家內政未修,何談用兵於外?臣以為,皇上聖文神武,天資聰睿,必當知曉此間之理。今爾,當平息戰事,儘中樞官吏之力,全國庫錢糧之存,廣行新政於內,休養幾載,安民定軍,放軍士回鄉耕種,自壯己身,待數年之後,嘉隆新政上下通行,則我朝必當不戰而屈人之兵。”
文華殿內。
僅有六位閣臣的內閣之中,就有半數閣臣要求皇帝休養生息。
而更為關鍵的是,這件事還是首輔首倡。
朱載坖的臉上終於是露出了一絲錯亂,不知當下該如何應對。
自他登極以來,實在是太順了,從未遇到過挫折。
而今日,這等挫折又來的太過猛烈和突然。
皇帝已經全然不知自己該怎麼決斷,是否要將自己的意誌堅持到底。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尋著,希望有人能站出來提出不同的意見,附和自己的意誌和所求。
叮咚。
終於。
就在皇帝要低頭向自己的老師,自己的首輔低頭妥協的時候。
文華殿內響起一道腳步聲。
朱載坖猛然抬起頭。
隻見新晉的太子少保、禮部尚書,另有無數榮耀官職在身的嚴紹庭,麵帶微笑的信步走出。
麵對高拱為首的反對聲,猶如處於狂風驟雨之中的朱載坖,心中一震,雙眼瞪大。
“兵者。”
“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孫聖曰:不可不察也。”
低沉卻充滿力量的聲音,開始在文華殿內回蕩著。
嚴紹庭麵帶笑容的看向高拱、高儀以及臉色微變的李春芳,輕笑著躬身頷首:“下官所言,不知可有錯乎?”
他的臉上帶著笑意,可心中卻有些無奈。
自己本想這一次攜大勝回京,然後躲回昌平好生的休養幾年,最好是能給小福孫弄出來幾個弟弟妹妹。
可是皇帝不讓自己停歇,高拱等人也不會讓自己回家安心生娃。
那麼……
有些事情,現在也不是不能說了!
高拱臉色一頓,他未曾想到嚴紹庭剛剛回京,剛剛得到加封,風光一時,就會選擇站出來和自己正麵對鋒。
但畢竟已經位列首輔,高拱亦是淡淡一笑:“此乃孫子兵法所載之言,並無錯。”
嚴紹庭點了點頭:“謝元輔賜教,那下官便能繼續說下去了。”
“愛卿但說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