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玄朝著水庫中的烈陽倒影走去。
他巨大的身形,兩三步便跨到倒影處,雙手深入到倒影的邊緣,
頓時,一股灼燒之感,順著周玄的手指往身體裡蔓延。
周玄覺得身體裡像是點燃了一把火,
火勢還漸漸的興旺起來,將他烘烤得極其痛楚。
他的耳邊,還縈繞著逆水的行屍們,衝撞著水庫的巨大響聲。
吵得他心中如亂麻一般,焦躁、煩悶,催得痛苦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不過,現在明江府的水庫一旦崩塌,少說也有數十萬的老百姓,在水庫強行製造的洪水之中喪生,
“數十萬人,那是多少人,把屍體堆在一起,怕是比一般的山還高。”
想到此處,周玄便不能去顧忌身上的劇烈疼痛,他的雙手已經伸入了倒影的下方,
倒影一被周玄觸碰,便在瘋狂的震動,要從他的手上逃脫。
每一次震動,都有烈陽如火的碎片,從倒影中脫落,像火星子一般,砸在了周玄的胸口、腹部。
“踏奶奶的,你要真是天上的太陽,就睜開眼睛好生瞧瞧,多少老百姓危在旦夕,還這麼不配合?”
周玄吐槽著,更是堅決的捧起烈陽倒影,
他一捧生,比剛才濃鬱無數倍的灼燒感迅速升騰,
他的神魂已被燒得滿是燎泡,同時,比痛苦感覺更糟糕的,便是他的疲憊感覺在加重。
周玄甚至有種昏昏欲睡之感,一旦他徹底睡過去,
遊神司調不出人手來守住麵前這座水庫,巨量的老百姓會死去,
而莫庭生、雲霧尊者,會趁虛而入,將滔天的殺戮帶進明江府。
“我是明江老百姓最後的希望,我不能睡。”
周玄念及此處,右手如刀,刺進神魂的腹部,
極強烈的痛感,惹得周玄精神悸動,將昏昏欲睡的疲憊之感給抵消掉。
重新振作起精神的周玄,乾脆沉入水中,然後再高高躍起,同時水麵上的烈陽倒影,則向一道火輪,被他舉在肩上。
他托舉著烈陽,朝夏金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極小心。
而周玄的神魂,像被點燃了似的,頭顱、胸膛、腹部,燃起了熊熊烈火,
他亦步亦趨的往前走著,這份慘相,呈現在了平水府周家班的上空,
這是烈陽倒影,與酒大人的自然法則,產生了初步鏈接。
周家班的師傅、徒弟們,瞧見宛如火焰巨人的周玄,他們心裡自然有自豪——這位身軀如神明般的巨人,是我們少爺,
但更多的,還是心疼,周玄在周家班講書之後,師傅、徒弟們,大多是周玄的粉絲,也將周玄當成他們的朋友,
朋友被烈火灼燒,他們豈能不揪心。
最難過的便是大師兄、大師嫂。
大師兄餘正淵瞧得眼眶通紅,還不時的打量著周伶衣,他很想過去勸說班主,彆讓小師弟硬撐了。
可他又不能過去,他知道小師弟在做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周伶衣此時卻不敢去瞧天上,低著頭,她怕自己隻要多看一眼,便會忍不住讓周玄停下托舉烈陽。
酒大人歎氣道:“明江府與周玄有何關係?他犯得著以身殉日嗎?”
“徒弟是被儺神挑中的人,以前或許有人會質疑,儺神憑什麼挑中他,今日之後,這份質疑,怕是不會再有了。”
周玄還在走著,剛才兩三步便能邁過來的距離,此時因為托舉著烈陽,便顯得極遙遠。
他幾乎一小步一小步的挪著。
終於,
天上一直懸著的天神之火,黯淡了一些,
一道聲音,從天神之火中,傳入周玄的耳畔。
“你值得嗎?”
“什麼?”周玄因為托舉烈陽而低著頭,並不知道是誰在問話。
“你不是明江府人、明江府也沒人為你許下豐厚報酬,你拿命幫明江府,值得嗎?”
周玄微微側身,卻瞧見身邊無人。
“你是誰?”
“我是被你喚醒的天神,痛苦與災厄之神,你也可以叫我苦厄天神。”
周玄聽到此處,並沒有因為對方的身份是天神,而覺得如何,反倒問出他來明江府後,一直想問的一個問題,
“神,何以為神?”
苦厄天神很難回答周玄的問題。
“若隻是力量強大,便能稱為神明嗎?我認為,不過是高級一些的土匪頭子罷了,
凡人以信仰供奉天神、堂口弟子以香火侍奉神明,
如今明江府危如累卵,受眾生信仰的天神何在?食用弟子香火的神明何在?
你們憑什麼稱為神?”
神何以為神,
強而有力的問話,問得苦厄天神啞口無言。
他不得不承認了眼前的事實,說道;“在這一刻,你比明江府天穹之上的五尊神明,比我這個被打得徹底沉睡的天神,更能稱為……神!”
“我不要神的名號,我隻希望今日,明江府,能少死些人。”
“周玄,我用最後的力量助你扛住烈陽。”
“我不用你相助。”
周玄依然處於亦步亦趨的狀態,邊挪著步子,邊說:“你這時候能現身,我信你還記掛著明江府的安危,但你的力量太弱了,你用出了力量,天上那團火,還能燃著嗎?”
“燃不了了。”
苦厄天神依然在徹底的沉睡之中,如今他出現的,隻是極微小的一部分意識,
他在明江府這些天,始終沒有出手幫助周玄,便因為他的力量太微弱,一旦用出,天神之火便會重新熄滅。
從某種角度來說,他有些自私,但周玄為明江府做下的這一切,都被苦厄天神瞧在眼裡,
他實在沒臉繼續苟著了,便打算幫一次周玄,至於那團天神之火……明江府都落到這步田地了,他還隻能靜靜觀看,還有什麼臉在天上懸著?
“那你就彆幫我。”周玄說道:“你這團火,好好燃著,等你重回巔峰的那一天,你一定要記得照亮整個明江府的蒼穹,更要讓那些靜靜觀望明江府末日的五位神明們知道——神,何以為神!”
他講到此處,便蒙著頭往夏金的方向走去,不再去回應苦厄天神。
一小步,兩小步,當周玄渾身燃起了烈火之後,他終於將烈陽扛到了行屍的上方。
“酒大人,倒影已到行屍之上,降臨。”
“小周,我若是降臨,烈焰將會徹底焚燒掉你的神魂。”
“少廢話,降臨!”
周玄再次吼道。
“哎!”
酒大人無奈,將酒葫蘆握緊,張開雙臂,一道太陽的光芒,籠罩在他的身體之上。
陽光似乎很烈,將酒大人照成了一團虛影,
而真正的酒大人,卻在周玄托舉的烈陽之中鑽了出來。
井國規定,九大州府的遊神,必須由九大古老堂口的弟子才能擔任,
但正如畫家講過的,每個州府都有每個州府的情況,這種規定,各府都不太遵守。
酒大人,便不來自九大古老堂口,他來自堂口「夜先生」。
夜先生背後鏈接的,也並非神明,而是異鬼「地子」。
酒大人左手緊握著酒葫蘆,右手則盤伏著一把白紙幡。
他朝著紙幡吹了一口氣,那紙幡,迎風變大、再變大,最後遮天蔽日,盤踞在水庫上空。
“酒大人竟然是夜先生?”
“小周,你眼力真不錯。”
倒不是周玄眼力好,而是他做過「地子」的刺青,知道代表夜先生的白紙幡。
“入了夜先生堂口,便會領到地子布下的任務,將世間的不詳之人,誅殺在其嬰兒時期,
我殺過很多很多的不詳之人,卻不想,你這麼一個吉祥之人,會死在我的麵前。”
酒大人不住搖頭,他已經瞧見周玄渾身冒著烈火,軀乾處已經被燒穿,眼看著也沒個活頭了。
“你若死後,每到祭日,我便要去你墳前,與你喝上一杯交心的酒。”
酒大人言及此處,將酒葫蘆的塞子拔掉,喝了一口烈酒,朝著遮天蔽日的紙幡一吐。
噗!
紙幡的表麵被酒霧打濕,接著便出現無數的惡鬼圖案。
“殺!”
酒大人朝著還在衝撞水庫的行屍指去,
那些惡鬼的圖案,便紛紛從紙幡上落了下來,朝著行屍撲去。
數不清的惡鬼,一隻又一隻的將行屍裹住,瘋狂的撕咬,
不多時,水庫的河道上,便四處漫著行屍的身體零件,斷肢斷腳四處可見。
而周玄,四肢被烈火燒枯、胸腹已經被徹底燒沒。
神魂在逝去,周玄真覺得自己似乎沒有活路了。
夏金朝著周玄神魂的方向,黯然神傷。
酒大人則坐在水庫石道上,朝周玄的方向提了提酒葫蘆。
周家班的祖樹下,周伶衣已覺周玄怕是不妙,暗自淌淚。
偏偏在這時,又是一句話,飄向了周玄的耳邊:“為了明江府百姓,你甘願丟命,值得嗎?”
“你又是誰?”
周玄隻瞧見一頭倒騎著毛驢的老道,手裡握住一支拂塵,懸空騎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