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罵我。”她喃喃著,“你看不起我,我聽到了——真好笑!憑你還罵我呢!你又算是個什麼東西?你在怕呢,但不是怕我……喔,你在害怕你自己。”
她的語氣異常浮誇。然而強烈的不安仍在謝轍心中浮現。
“神無君信任你,你一點兒都不高興,你在害怕。你怕什麼呢?你自己都想不起來吧。你心裡最深處的聲音,我都聽到了。那我告訴你,你在想著讕說過的話呢!他說你是他的同類!你總那麼清醒,清醒得忘卻人性!所以啊,所以那姑娘才被抓走了!你在怕,你在懷疑,你在擔心自己的決策是不是正確的……而自己又要為結果負多少責任。你連考慮到負責這一層都在害怕,怕自己隻看結果,怕自己斤斤計較,怕自己顯得無情,又怕這種無情是旁人的評價,而自己竟在乎的隻是評價本身——並非什麼人的生死!你還怕,怕那丫頭若真死了,是不是自己做了個錯誤的決定,自己會在多大程度上責備神無君,又反過來責備自己有何立場,有何能力,能不能力挽狂瀾,對不對得起他人的期待和自己的良心——仍然,並非什麼人的生死!你覺得你該在意的,但你怎麼也確定不了,這丫頭的命啊,到底什麼分量……”
謝轍汗如雨下。
強烈的耳鳴襲來,他卻還能聽到,除此之外身後傳來古怪的巨響,持續了很久。巨人那裡一定發生了什麼,神無君還有寒觴,定在“力挽狂瀾”。但他無法回頭,也無法應答,就算可以開口也無法否認霂所陳述的一切。
因為那正是他內心深處憂慮的事實。
他不怕她公之於眾,讓其他人聽得一清二楚。
他怕自己聽清。
然而令人驚異的變故再度發生了。霂的話音剛落,整個人突然不受控製地抽搐起來。那模樣像極了人受了重創,瀕臨死亡時才會有的景象。她突然對著空氣揮手,又大喊大叫,整個人應激了似的,頭發都炸了起來。她驚叫著:
“你又是誰?!滾開!彆過來!去你媽的,你在說什麼鬼話?!我就是我——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放你媽的屁!哪裡來的妖怪?知道我如今的身價麼?你就是想搶走我的寶貝!去死,去死吧!誰也不能把它拿走!誰也彆想把我的價值奪取……我可是……我是,我才是……我……我是誰?哈哈哈,我是誰?”
她大幅度地揮舞肢體,做出尋常人絕對不會做,也做不出的動作。她獨自一人發著瘋,赤真珠竟從她的手中脫落,被甩出去了一丈有餘。難道是……卯月君的詛咒?還是她自身遭到了赤真珠的反噬?誰也不知道。可就算擺脫了這可怕的東西,沒有人再使用它——哪怕是霂自身,她還是這樣瘋瘋癲癲,不受控製地怪叫著,抓撓自己的皮膚,撕扯自己的頭發,同時發出怪異的、撕心裂肺的叫聲。
“彆過來!都彆過來!我不要回去,我不回去——我不跟你們走。你騙我,該死的女人你竟然騙我!你利用我!混賬!你要你就拿去吧,拿去,彆煩我!滾開!休想帶我走,你這賤畜,一群賤畜,一群沒有價值的東西,你們通通都該去死,都該魂飛魄散,灰飛煙滅!”
赤真珠對他們的控製解除了。孔令北一個箭步衝上前,迅速抱起卯月君的屍體。問螢反應過來,立刻要去尋那消失在雜草裡的珠子。可是天上突然有什麼碎片砸下來,不巧打在問螢的頭上。她痛得驚叫出聲,一手捂住後腦勺,再看向手心,發現自己竟被砸出了血。
“你沒事吧?!”
謝轍馬上為她檢查傷勢,發現她確實被砸破了皮,好在此外沒什麼大礙,妖怪的身體可是很結實的,隻是這一記來得突然。謝轍正準備四下看看是什麼東西打到了她,卻接二連三有碎塊從天而降。濃鬱的陰影覆蓋大地,二人回過頭,頓時瞠目結舌。
在他們被迫見證了慳貪莫名發狂的時候,不知神無君他們做了什麼,這巨大的聚合偶人已經逐漸崩潰。從構成它身體的每一塊碎片的縫隙,都有黑漆漆的什麼鑽了出來,確切地說,破體而出。就像有黑色的光從它體內迸發,使它開裂、瓦解。那些鑽出來的光蠕動著,藤蔓一般順著那些縫隙擴散,蜿蜒,加深了開裂的痕跡,像無數個溫柔又致命的擁抱。
它被陰影的網緊緊捆住,碎得七零八落,整個垮塌下來。更不妙的是,那些碎片刷刷下落的方向,正是他們所站立的這個方向。
天空集聚的厚重的雲,也被明亮的天光逐漸分解。光柱刺穿雲層,將它們一塊塊切割開來,晨曦的光終於傾落大地。在這龐大的光與影的演出之下,分不清是瘋狂的笑聲還是崩潰的哭喊,慳貪之惡使最後的悲鳴如此清晰,穿透了如雨點般密集的碎片嘩啦啦的聲響。
包括人類在內的渺小的生命們狼狽地逃竄,狼狽地求生。有人死去,有人活著,有人不知去向,有人下落未明。在這片不祥的森林之中,於百花盛開之時,每一朵花都迎來了不合時日的終結——終結在最美麗的時刻。於是,它們的美本身便得以永生。
多麼荒謬,多麼無理。無理的大地滋生無理的奇跡,宏大的犧牲換來宏大的代償。
此刻,清和殘花的詛咒與祝福,將奪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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