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種平靜的、若有若無的笑意。大約是出於禮貌,想在醫院這種冷冰冰的地方顯得柔和些。隻是有些僵硬,尤其配上他此刻疲倦的神態,委實笑出幾分假意。他微微張開口,看著她,遲疑地說:
「你……真的很沉。」
梧惠的腦袋嗡的一下。從剛才到現在她就想說,這人未免太不會說話了。雖然醫護人員忙裡忙外,麵對五花八門的病人沒有好情緒是很正常的事。但這位,她已經確定,就是說話不過腦子。但看在他算救自己一命的份上,梧惠不得不忍氣吞聲。而且,現在她還躺在人家的醫院裡,讓人家拿捏來拿捏去。侍應生、教書先生、大夫護士,都是得罪不起的。
「我隻有不到一百斤好嗎?」
「不好意思。我是說……我沒多少力氣,乾不來體力活。」大約聽出病人語氣的不快,他改口倒很及時,「你動不了,就讓其他護士幫你打個電話,叫人來照顧你,結下費用。這麼久沒吃東西,都是靠打葡萄糖撐過來的,彆吃太猛。注意清淡飲食,忌辛辣、油膩、發物,還有煙酒。我困得不行了,趁沒有彆的病人先趴一會……晚點見。」
正說著,他就打起哈欠,轉身向門外走去。她哪兒有什麼胃口,一堆事裝在肚子裡,氣也氣飽了。可她還沒來得及問更多,那人就擅自離開了。這間病房有四張床,兩張床各抵著兩麵牆,就沒什麼落腳的地方,暫時隻住她一個。在住院部大喊也太沒素質了,她隻好等著。好在護士很快上來了,與她正常地交代幾句,才讓她確信這兒是個正經醫院。
「剛那個男的到底是,什麼人?」梧惠努力尋找合適的措辭,「他不太……」
「不太像個正兒八經的醫生呢。」
護士熟練地給她掛上一瓶點滴,嘴皮子和手上的動作一樣利索。一聽便知道,這話絕不是她第一個說的。梧惠板著臉問:
「他竟然是醫生?我還以為……也是護士什麼的。」
「看著很年輕吧?」更年輕的小護士狡黠地眨眨眼,「說實話就是,看著很不靠譜。他又忘了說名字麼?他是莫醫生,莫惟明。我是新來的,知道不太多。聽前輩們說,他好像沒讀什麼正經的醫科大,是走關係進來的呢。這個人,怎麼說呢?其實挺有能力。護士長是這麼講的:要是好好乾,加上夠硬的關係,年紀輕輕提拔個副主任也不是問題……」..
「因為不會說話?」
護士苦笑起來,但也可能真覺得有些好笑。她收拾好搪瓷托盤,用怕被聽見的聲音說:
「豈止是不會說話,有點……嗯,嘴上沒門吧?大概醫德尚在,不能說見死不救。他送你來,就是你的主治醫師。可能怕你醒不來還不了錢,查房比以往格外勤快,所以沒怎麼好好休息,話也少了。平時莫醫生挺……挺開朗的。他說話有意思,很容易把大夥逗笑……但你也知道,上年紀的領導就不愛我們嘻嘻哈哈的。而且當著病人和家屬的麵兒,他用詞也不怎麼注意——還從來不改呢。」
「哦。」梧惠靜靜地說,「那嘴是挺賤的。不過,他剛不是說
,教會可以墊付麼?」
「那也不好說呀。而且能不能申下來,也不是看上頭心情?他那不遭人待見的,知道自己不能馬上申下來,全是自己墊的。你要是付不了,主任可要給他穿小鞋了。」
梧惠的心情又複雜起來。在報館工作多年,她大小的稀奇事沒少見過。但像現在離那種奇怪的人這樣近,二十幾年還真是頭一次。按理說該感謝的,可怎麼就那麼彆扭呢……
「好啦。趁大清早醫院不忙,你要聯係家裡人麼?我給你打電話去。」
「我家人……我家人不在這。」梧惠皺起眉想了想,「要不這樣吧,你幫我打到辦公室去,找一個叫歐陽啟聞的人。他是我同事,麻煩他下班過來一趟。電話是……」
溫柔的小護士記了電話,嘴上應著「好的呀」就出去了。一看就是年輕,還有點兒沒被社會毒打過的朝氣在。她肯定不比自己小幾歲。在醫院乾不了兩年,她大概也會板著像梧惠那樣的死人臉,平等地應付每一個病人。
等啟聞來了,要麻煩他帶走鑰匙,還有幫自己多取點錢。存款她是有的,但不多。這些年打工掙的錢,刨去寄給二老的本就所剩無幾。這下可好,家底怕要吃空了。獨身在外真是一點意外也經不起。現在,梧惠也不知該乾什麼,能乾什麼。她應該被安置在偏遠的地方,隔一段時間能聽到臨近的病房被送來新的病人。這裡始終是一個人,但也不方便叫護士來。好在她沒什麼事,自己也喜歡安靜。趁那小子來之前,乾脆再睡上一會吧。
隻是她一閉眼,漆黑的視野裡又浮現那張似笑非笑的臉,討打得很。(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