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按程序上來說,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夢獨是應當重新回到警衛連的。陳參謀長跟蘭健勇說過,為了保護夢獨,還是要聽聽夢獨的想法,並把夢獨的工作安排交給蘭健勇協調辦理。蘭健勇已經跟警衛連的新任連長電話裡聯係過,說了夢獨的想法,也說了陳參謀長的意見,可是新連長一口回絕了,理由是夢獨重回警衛連會對其他戰士造成不好的影響,弄不好會造成全連戰士的思想波動,還說如果蘭健勇執意將夢獨安排在警衛連,他就會將他的顧慮跟陳參謀長反映——新連長最後特彆強調說,正因為夢獨過去太優秀,但是卻被軍校開除並且受到記大過處分,如此兩極表現,讓連隊乾部為難,不知如何使用夢獨,所以隻能堅決拒絕他回來。
警衛連不願接收,其他的連隊及衛生隊當然也會找出種種理由回絕——當然,司令部可以采取行政命令的方式,任何連隊就無話可說了。然而,倘若如此,絕大多數人都有一個共性,那就是“排外”,即便夢獨進入了那樣的環境,其處境也必是既難堪又難過,畢竟,隻要是不明真相的人,就會把他看作戴罪之身。即便哪個連隊接納了夢獨,一個多月以後,已經超期服役的夢獨也必會被連隊安排退伍回家,這也就堵死了夢獨留隊轉誌願兵的狹窄之路。
蘭健勇將這一情況向陳參謀長作了彙報。
陳參謀長說:“讓夢獨到場站成立不久的生活服務中心去當售貨員吧,那裡的戰士都是從一些連隊抽調過去的。在那裡工作,如果他願意留隊,也好辦一些。告訴夢獨,好好乾。”
蘭健勇便跟生活服務中心的主任取得了聯係,電話裡把夢獨的情況簡要說了說,並且說明這是司令部的安排。
蘭健勇估計,當他把這一安排告訴夢獨時,夢獨必會問為什麼不讓他重回警衛連;而當夢獨得知警衛連堅決拒絕接收他時,心理上想必又是一記重創。他該如何輕描淡寫、拐彎抹角地把這個情況告知他,才可使他的自尊心受到打擊的力度小一些呢?
不料,蘭健勇剛把話題開了個頭,夢獨便說道:“我不去警衛連了,我願意去生活服務中心工作。”
蘭健勇心裡驚了一下,沒料到夢獨答應得這麼乾脆,問:“怎麼,想通了?不去警衛連了?”
夢獨微微笑了一下,說:“我早就想通了,去哪裡都一樣。連長,你放心,到了生活服務中心以後,我會好好乾的。”
見夢獨臉上的笑不像是刻意裝出來的,說話時的語氣又較為輕鬆,蘭健勇感覺到壓在心裡的一個重塊兒確乎卸掉了。
蘭健勇何曾想到,就是在這短短的三天裡,夢獨的心裡翻騰起狂濤巨瀾。如今,狂濤巨瀾翻騰過後,退潮了,夢獨的心平靜下來了,但平靜裡其實含了妥協與灰心的成份。
夢獨從塗州軍事學院回到昌州場站之後,他發現天與過去一樣蔚藍,風也與過去一樣輕柔地吹在他身上,早晨的陽光和煦地照著他而中午的陽光酷烈地曬著他,還有飛機場上一架架飛機騰躍而起,在天空中遨翔……一切似乎與過去並無異樣,與他同在機關灶就餐的一些軍官和士兵們看他的眼光也並沒有流露出著意探究的意味,隻是看他一眼,便又把眼光移開了,好像對他被開除學籍記大過處分有所知有所不知的樣子。他自己呢,也有意無意地麻痹自己,不去尋思彆人的表情有何意味。
夢獨確乎不知道,他被塗州軍事學院開除學籍記大過處分之事已經在整個昌州場站,不,幾乎在整個陸航飛行訓練基地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各個角落,傳得沸沸揚揚,真可謂“好事”不出名“壞事”傳千裡。個彆連隊在晚點名時甚至拿他的經曆來警示他人。好在,與他同一年度的兵大多退伍了,但由於兵種特色主要是作飛行保障,所以留隊超期服役的人員數量眾多,特彆是他的老鄉們,為了不再繼續種地,都削尖了腦袋想轉誌願兵,留隊者頗多。曾經在整個場站大紅大紫的夢獨,便成了許多人嘴上重要的話題之一。
從大紅大紫,到大黑,他當然得經受彆人的口誅筆伐。
何況,他的被開除學籍,他的被記大過處分,都是官方結論,都是經過蓋章定論的,他還有什麼好狡辯的?
與非老鄉們不同的是,夢獨的老鄉們對夢獨的紅與黑格外關注,夢獨的大起大落從天上到地獄,他們儘人皆知。
不排除有的老鄉是真正為夢獨感到惋惜,真正在關心他,但更多的老鄉則是在看他的笑話。老鄉們雖然知道夢獨的起伏,卻並不知道具體的底細,於是,便總有人以“看望”之名,想探出一些細節,以便添枝加葉添油加醋向他人傳播,傷口撒鹽。
來“看望”夢獨的人裡,就有曾在新兵連與夢獨同班的段蒙。
若依大多數老鄉們的思維來看,段蒙去年必會服役期滿退伍的。他是城鎮戶口,按呂蒙縣退役士兵安置政策,他是可以被安排在行政或事業單位工作的。但因他後來轉學汽車駕駛和汽車修理,為鞏固技術,便留隊超期服役了。他來“看望”夢獨時,對夢獨說,再過一個多月,他是要複員回家的,還說家裡已經為他找好了工作崗位,將會成為呂蒙縣縣委的哪個領導的專職司機。
“好啊,祝賀你。”夢獨這話是順嘴而說,說得心不在焉。
“你呢,也不要灰心,儘管目前的下場比較淒慘比較令人同情,但前途還是光明的;畢竟你曾經是我們那年度的新兵代表,畢竟你曾紅得發紫,雖然後來被軍校開除學籍了,還受到了記大過處分。”段蒙用了一個又一個轉折詞,還對比出夢獨的紅與黑的巨大差彆。
夢獨聽出了段蒙的話外之音,他不是來看望他的,更不是來安慰他的,而是來看看他是否倒下的,於是故意笑了笑,說:“我現在的狀況很不錯,人生的道路,不隻是上軍校一條。雖然我不像你,有爺老子在家鄉給鋪好路子。”
段蒙沒想到夢獨還能笑得出來,便又加問道:“我回家探家的時候,聽彆人說,你要拋棄鄉下的媳婦,是真的嗎?”
“假亦真來真亦假,我跟你說了你也未必懂,你還是自己慢慢琢磨吧。”夢獨不冷不熱地說。
兩人的交談越來越難以進行下去。
夢獨站起身來,不好明說,卻作出送客的架式。
段蒙也隻好站起身來,告辭。
夢獨還是不失禮地送段蒙到門口,正欲轉身,段蒙卻叫住了他。
夢獨看著段蒙,想看看他還要如何埋汰他。
段蒙說:“有個事兒,差點兒忘了跟你說。聽警衛連的老鄉說,你還想回警衛連。我勸你還是不要回去了。雖然喬排長還在那裡,雖然他及一些彆的人也希望你能回去。但是那裡的連長還有指導員堅決拒絕接收你,他們不要你。還有,你在警衛連的名聲一落千丈。”
雖然這不是個好消息,但夢獨看得出聽得出,段蒙對他說這番話時,是出自真心,還有一點點惡意。他點了點頭,並沒計較段蒙的那點兒惡意,而是感謝他的真心,說:“剛才對不起啊,我的話有些過頭。謝謝你給我提供這個消息,真的謝謝你啊。其實,我想象得出來。”
除了段蒙,還有幾個老鄉來看過夢獨。確有兩、三個老鄉說出溫暖的安慰話,他們跟夢獨說,由於他們所屬的兵種,不是步兵,而是進行陸航飛行保障的,所以轉誌願兵的名額比較多,隻要稍微找找關係,就大有希望轉為誌願兵;雖然誌願兵不是軍官,還是兵,但總比回家種地或者在工地上打苦工強得多。他們的話很接地氣,很實在,分明不是來取笑夢獨或看夢獨的笑話的。
夢獨愈加看得出,這些人的理想從一開始就很有生活氣息,與衣食住行息息相關,時光過了四年多,他們的理想更加接地氣,也更加實惠了。他想告訴他們但卻無法告訴他們,他的理想從來就不是考軍校當軍官,不是學開車,不是學汽修,不是轉誌願兵,他跟他們說不清;如果說出來,人們隻會覺得他的所謂理想貽笑大方怪誕稀奇,還會認定他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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