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座的乘客有的在睡覺有的在昏昏欲睡也有的在裝睡,無座的乘客則一臉茫然,精神萎頓,似將外麵的夜色帶在了臉上,沒有誰對他們的談話表現出多大興趣,這倒是讓夢獨和這位萍水相遇的戰士談話的話題更寬泛了一些,但他們始終保持低語。這位戰士忽然對夢獨說出一樁秘密,他說他正為一件事兒犯難呢。
夢獨真沒有看出這位戰士竟然也遇上了犯難之事,且向他請教。
“這次回家,我爸媽想讓我跟一個姑娘結婚呢。可是,我還不想結婚,關鍵是,我不喜歡那個姑娘。可是,我沒辦法。可是……”這位戰士說出了許多的“可是”,可見他的心情如何矛盾,“你說,我該怎麼辦?”
夢獨的心彆地跳了一下,他真沒想到,竟會有人向他求教這種事兒。看到對麵滿含認真的臉龐,他一點兒沒有回避或擔心自己的主意會給這位戰士帶去什麼,而是果斷地說道:“既然你不喜歡她,那就明確告訴她,不能讓她對你存有任何念想。你要快刀斬亂麻,決不能藕斷絲連。”
“可是,她家的人要是到我家鬨怎麼辦?還有,她要是鬨到部隊上怎麼辦?說真的,我還想留隊呢,我想考士官,哪怕考不上,轉誌願兵也成。”
“那你就更不能往後拖了,越拖越難解開這個結。你要是考上了士官再跟她了斷,不管你有多少苦衷,人們也會不分青紅皂白說是你混出頭了想拋棄她,人們的口水形成的輿論會一致指責你,而不會理解你的,你有口難辯。如果你真的不喜歡她,那就儘早與她了斷。大不了你複員回家,你沒了牽掛,男子漢四海為家,怕什麼?”
夢獨說著說著,他忽然意識到,最後的幾句話,他其實更是說給自己聽,在給自己鼓勁兒;他還忽然意識到,他對這位戰士的鼓勵會不會讓他陷入彆樣的煩惱與糾扯。但話已出口,他不想收回。
半晌過後,這位戰士點了點頭,又搖搖頭,然後又點了點頭,再搖了搖頭……
顯然,這位戰士對夢獨的建議舉棋不定,夢獨沒有追問他的想法。但他看得出也聽得出,這位戰士回家後必是要聽從父母的愛意,與他不愛的姑娘完婚了,因為,他受到父母的愛的操控太久太久,沒有想過掙脫,也沒有掙脫的意願。
也許是夢獨果敢的口氣嚇著了這位戰士,他嘴巴緊閉,不再言聲兒。
他們的談話便中止了,兩人沉默著。
兩站過後,這位戰士站起身拿行李,說自己到站了,與夢獨告彆,夢獨微笑了一下,朝他揮了揮手。
深夜,連列車內外也似乎有了睡意,上車的乘客與下車的乘客都不太高聲喧嘩,列車廣播也不再發出輕柔的音樂或廣播員甜美的報站聲,下車的乘客需要自己警醒著,以免不小心誤站,好在,每到一站時,總有列車員對乘客小聲提醒。夢獨注意過他下車的大致時間,倘不誤點,將在淩晨四點半左右到達。
因在晁大娘家睡過美美的一覺,加之腦子裡雍塞了太多的內容,夢獨並無睡意。他心裡很明白,他要下車的地方,那個他聞所未聞過的地方,不是他的終點站,他想被列車帶得更遠、更遠些。他忽然生出一個大膽卻不切實際的念頭:坐過站,到更遠一些的車站下車。他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這在以往,心裡是絕不會有此念想的,他覺得臉上在微微發燒。一會兒過後,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想道:“不,不,還是不要那麼做吧,那與偷盜有什麼兩樣呢?哪怕真的到更遠的車站下車,出站查驗車票時,說不定會被工作人員查到,繼而交給警察,會被當作盲流來處置的,鬨不好前功儘棄。”
多少人悶頭大睡,多少人睡意朦朧,獨有夢獨卻興奮著,腦海裡潮湧翻滾。
夜行的列車駛過一站又一站,夢獨用目光送走他麵前過道上的一撥又一撥乘客,也迎來一撥又一撥新的乘客,夜行列車讓乘客們的心事也變得凝滯和茫然,他想,他們在想些什麼呢?他早已不擔心會遇上熟人,他堅信不會遇到任何熟人,特彆是那些想抓到他、想繼續迫害他、想利用他作文章的熟人,如果遇上了,隻能說明這個世界實在還是太小太小,太寸太寸。
夢獨看了看手表,四點二十一分。果然,有乘客在從行李架上拿行李,而一位女乘務員也在小聲提醒大羅溝站到了,有需要下車的旅客作好下車準備。
夢獨沒什麼好準備的,他的行囊全隨身帶著呢。
一會兒過後,列車“哐啷哐啷”停了下來。
夢獨幾乎是最後一個步下列車,一些走得急的人已走到前邊去了,他身前隻有三三兩兩的人。他的腳步遲緩下來。
這是個不大的車站,列車停留的時間較短。站在鐵軌邊上的夢獨竟覺得有些似曾相識,對了,它像極了他當兵時的姚家屯車站,下車後不像一些大站那樣上天橋下天橋的,而是立在開闊的鐵軌線外。這種小站工作人員少,管理上多少就有些鬆懈。他記得姚官屯車站上常會有貨運列車停在軌道上,他忽然想,這個站上會不會也有那樣的貨運列車停靠在某條軌道上呢?
雖隻是過了不長的時間,他卻已能不用道德綁架自己,他決定試試看。
鐵軌線上橙黃色的燈光怎穿得透日益寒冷的夜色呢?可是夢獨的眼睛卻能,他已經注意到了不遠處的中間一行軌道上停放著一列貨運列車。
夢獨沒再多想,也來不及多想,他猛地轉了身,沿著軌道向南疾疾地走。隻是片刻功夫,他就如一頭敏捷的狼一般站在了貨運列車邊上。他左右看了看,注意到列車的車頭是向著南方的。他並不知道這列貨車何時開走,更不知道它會不會掉頭一路向北把他帶得離家鄉越來越近。但,他還是決定賭一把。賭輸了,大不了步行重新向南;要是賭贏了呢?他興奮地想,故意不去想哪怕賭贏也會麵臨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