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好傷懷的,過去了就過去了,我相信你葉曉晨還是一條漢子。走吧。”夢獨說道,說完這句話,他忽然發現自己竟然可以講出為人做思想政治工作之類的話語,他想,設若放到自己身上,能說過去就過去嗎?在刑警隊的小獨屋裡,在看守所的監室裡,兩個多月的牢籠能是白蹲的嗎?每個人都能講出一串串人生的哲理,可是卻有無數的人,把自己的人生過得亂七八糟,又失意又失敗。
兩人下了樓,他們要去的那家洗浴中心離這裡並不遠,便邊談邊走。
葉曉晨曾經聽說,這家洗浴中心也有過涉黃的嫌疑,但未遭遇飛來橫禍,所以才規避了重重風險安然無恙。兩人進入後,發現這家洗浴中心的生意十分慘淡,聽前台一個長得眉青目秀的男接待員說,由於不遠處的一家會館被查封,他們的生意也受到了很大影響,很多項目隻好停止了,每天來這裡的客人寥寥無幾。葉曉晨還記得,這個洗浴中心的前台接待員是個長相姣好的妙齡女子,可現在竟換成了男生;即便是男生,也是長相標致齒白唇紅不乏女兒氣的,透出色誘的意味。
兩人進入男更衣間,男更衣間與大浴池和男性桑拿室緊緊相連。他們脫掉衣褲,光身進入大浴池裡,沒想到,這麼大的浴池,竟隻有他們二人光臨。淡淡的水蒸氣在浴室裡彌漫著。
葉曉晨在池邊坐了片刻,猛地伏下身子,將頭和全身全部浸入池水中,像是想要成為大海中的一條魚兒似的,好一會兒,他才鑽出水麵,口中吐出一大口水。“啊,真舒服,舒服極啦——”他叫道。
夢獨太理解葉曉晨此刻的感受了,他曾經有過兩次類似的經曆呢,那些經曆雖最終沒有致命,卻讓他終生難忘。他說:“你現在的感覺一定很棒。”
“我想喊。”
“反正這麼大浴室裡隻有你我,你想喊就喊,想叫就叫唄?喊叫出來,把濁氣也一吐為快啦!”
“我自由啦——,我自由啦——”葉曉晨放聲叫喊道,聲音撞擊著四壁,滿浴室裡全是他的“我自由啦”。
泡浴了約半個時辰後,葉曉晨躺在了浴室裡的一張搓身床上,夢獨為他搓身。這情景又回來了,且回來得那麼自然而然,他們依然互不避諱。夢獨有時用毛巾,有時直接用雙手,在葉曉晨的前胸後背上用力適度地搓來搓去,葉曉晨時而閉目時而睜眼,將自己的光身在夢獨的手下仰過來翻過去,再仰過來翻過去,很有著享受的感覺。當睜開眼時,葉曉晨看見一綹綹黑灰色的汙垢從夢獨的手下鑽出,接著滾下來。他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看看吧,全是四零四室裡的臟東西。”
夢獨說道:“對,這些臟東西全是四零四室染到你身上的,並不是你身上固有的。”
葉曉晨說:“南哥,其實,我想過,想了一千遍一萬遍,我有錯,但是我不臟。”
“對,我幫你搓搓洗洗,就更乾淨了。”說完,夢獨故意開玩笑地在葉曉晨的身上拍了兩下。
除掉了身上兩個多月積下的灰垢之後,葉曉晨隻覺得一身輕鬆,竟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他舒服地哈出一口氣,下了搓身床,示意夢獨上床。“來,該我幫你搓了。”
“我昨天才洗過澡,沒什麼好搓的,我是陪你而來,是為了給你搓身上的灰泥。”夢獨說道。
葉曉晨卻堅執不依,以往,他們總是那樣的,你幫我搓身,然後我幫你搓身。
“我說的是真的。”夢獨解釋道。
“不行,你敢占我便宜啊?”葉曉晨兩手握住夢獨的兩隻胳臂,玩笑似地開心笑起來,他並不放過夢獨,一定要讓夢獨躺到搓身床上,為夢獨搓身。
聽到葉曉晨的笑聲,夢獨的內心立時充滿喜悅,他為葉曉晨而高興,他感覺到,葉曉晨正在從以往的巨大痛苦中漸漸脫身。於是,他隻好順從地躺到搓身床上,由著葉曉晨為他搓身……
淨身過後,他們沒有停留,而是快快換穿衣服。當夢獨將裝著葉曉晨一身牛仔套裝的大塑料袋遞給葉曉晨後,葉曉晨便把他之前進入更衣室時脫下的臟衣服團成一團,扔進了一個敞著蓋子的大垃圾桶裡。
出了洗浴中心後,夢獨揚招了一輛天藍色的出租車——出租車是近幾年才在這座縣級城興起的,但很多人舍不得乘坐,所以生意並不見得太好。他們上了出租車,皆坐在後排座位上,直奔煙霞村而去。
在煙霞村村口,出租車司機不願意把車子開進村莊,停了下來,葉曉晨和夢獨沒有計較,下車付款後,二人慢慢走在村道上,朝葉曉晨家走去。
當夢獨和葉曉晨拐彎朝葉曉晨家門口走去時,突然,一連串“劈劈啪啪”的爆竹聲炸響。二人驚了一跳。夢獨旋即明白了這串鞭炮的意義,便趕緊左移腳步,停住,一時沒有朝前走動,而是讓葉曉晨一個人走在路的正中間,向迎接著他的鞭炮及鮮花走去。
鞭炮是常磊磊燃放的,葉曉晨看見撤到邊上的常磊磊時,抱拳致以謝意。燃放爆竹迎接他的歸家,是他事先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更讓他驚喜的是,當他越來越走近自家院落時,見院子的兩扇大門上竟張貼了大紅色的對聯,門檻裡外的一小方空地上還各鋪設了一方廉價的紅色地毯。他剛剛走到門口,妹妹葉曉露就迎了上來,將一束鮮花捧到了他的胸前,他感動地接過,一時不知對妹妹說出何種感謝之言,隻覺得眼睛和鼻子有些酸澀。緊接著,他的媽媽向他奔了過來,在他的麵前,媽媽是嬌小的,可是卻張開雙臂將他像一個孩子似地抱入懷裡,淚水如小河般地流淌,媽媽一遍遍地哽咽著:“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這樣的情景,在有的人看來也許略顯矯情,也許有些瓊瑤味兒,但矯情也是情,人們的生活有時的確是需要某些矯情的,它能讓人的心裡感到溫暖,感到安慰,感到熨帖。何況,葉曉晨並沒有覺得家人的表現有著任何的矯情成份,親人們在用這樣的方式告訴他,他們沒有拋棄他,他們一點兒不嫌棄他,他永遠是他們的親人,是這個大家庭裡的一員,無論他是對的,還是錯的,還是真的有罪在身。
遠遠看見這一幕又一幕的夢獨心裡百感交集,他知道自己不適於走入那樣的情景中去,他不能冒傻氣走入那樣的情景中去,以免內心痛苦和尷尬。他沒有繼續朝前走,而是逕直來到葉曉南家門口,掏出鑰匙,開門進入。這座宅院裡冷清而安靜,卻打掃得乾淨而有條理,這當然都是葉維川和他的妻子所為,若從遺產繼承權來論,這座宅院理當是他們的,但他們卻真的把他夢獨當成他們的侄子葉曉南來看待,守口如瓶決不說破內幕,保護著他,同時他保護著他們自己。就在“自家”靜靜地坐一會兒吧,他知道,人們一時不會注意到他的缺席的,葉曉晨今天是真正的主角,人們的話題和情感全圍繞著他呢。夢獨已經注意到,葉曉晨家坐了村上不少人,不管是出於真情還是假意而來,不管是他們看了葉維川這個村支書的麵子而來,反正,對葉曉晨都是一種心靈上的慰藉,他們沒有因為葉曉晨落入牢籠而疏遠他,更沒有看不起他,鄙薄他。
夢獨不由地想起了他兩次被公安關起來兩次被放出來歸家時的景況,與葉曉晨截然相反;特彆是他在塗州軍事勤務學院被瞿冒聖等人聯手給予他記大過處分並開除了他的學籍打發回原部隊後,雖然他沒有回到家鄉,但他卻知道,家人皆把他當作恥辱,覺得他給他們丟人現眼了,連累了他們的尊嚴——所以,當他退伍還鄉時,給他的禮遇是不同意他為父親母親行孝,有些所謂親人還配合縣、鎮及村上的乾部們欲捕獲他以便他到一些大會上成為生動的、活靈活現的反麵典型——而他們如此所為,既是為了表明他們是正派人是好人,同時還是對夢獨不幸遭遇的幸災樂禍。
夢獨驀然覺得,今天他隻需到看守所門外接葉曉晨出來,隻需陪葉曉晨理發沐浴,並無必要陪葉曉晨回到煙霞村來,畢竟,雖然葉曉晨一家把他當成“葉曉南”,但並不是,他們一家人才是至親至愛的人,他不應當繼續介入他們一家骨肉相聚的時間和空間,那樣的時間和空間,應當隻屬於他們一家人。於是,他悄悄走出了葉曉南家,關鎖上院門,悄悄離開了煙霞村,在小路上,剛好遇到一個朝葉曉晨家走去看望葉曉晨的中年男人,他便央那人跟葉曉晨說一聲,就說他有事,先回城區了。
葉曉晨家濟濟一堂,連院子裡也站了一些人,有來看熱鬨的,也有來看葉曉晨的,還有名義上來看葉曉晨實則來看葉維川的。來這裡的村人們都有著共同的看法:葉曉晨打小就是個優秀的後生,他怎麼會犯錯哩?肯定是抓他的人看走了眼,抓錯了,所以,當然就得乖乖地放出來;災難過後,必有後福,葉曉晨定會東山再起,乾出一番更大的事業來的!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了,時辰不早了,村人們相繼離去了,雖然葉維川一家虛留一番,但哪有那麼聽不出話外之音的人呢,所以,不久後,葉曉晨家裡的喧嘩便止息了許多,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喁喁而談,暖意融融。
他們沒有忘記夢獨——他們眼裡心裡的葉曉南。
當飯菜快端上桌時,葉維川說:“葉曉南這孩子怎麼還沒過來哪?”
葉維川的妻子說:“快去把他叫來,該吃飯了。”
葉曉晨起身,說:“我去看看。”
他們皆以為夢獨正在葉曉南家休息呢。
常磊磊說:“哥,你坐著,我去叫曉南哥。”
司靈蕊說:“我想起來了,西頭的魯叔叔說曉南哥讓他捎話兒,說是曉南哥有事兒先回城裡了。”
常磊磊說:“我還是去看看吧。”
常磊磊出了門,片刻後就回來了,說,看來曉南哥確實是回城區了。
葉維川說:“曉南這孩子不錯。曉晨哪,你是不知道,這些日子,曉南為了你的事兒是快跑斷了腿,他還把他的老底兒,把他存下的錢全給了我。為了你能得個保釋,沒少求人,更沒少花錢,花的錢有好多都是曉南的。曉南還說,隻要你能出來清清白白的,就是把推拿店盤出去,也無所謂。我看,這樣,哪天,再好好辦一桌酒席,款待曉南,表示一下咱們的心意。”
常磊磊打開了一瓶好酒,給葉維川、葉曉晨還有自己各斟了一杯酒,葉曉露則為媽媽和司靈蕊還有自己倒上飲料,三個孩子有笑的,也有哭的,給這個家增添著喜慶的氣氛。
一家人一邊吃喝一邊聊天,聊的話題既有葉曉晨的,又有葉曉南也就是夢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