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因為從橘政宗的口中聽到了源稚女的名字,還是因為這個老人提起了那個連源稚生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某個女孩在他心中占據了很重要位置的事實,源稚生緩緩地佝僂了下去。
有那麼一瞬間橘政宗簡直覺得坐在自己麵前的不是那個能夠在執行局中叱吒風雲的天照命,而是很多年前自己從山裡帶出來的少年。
那個少年有很乾淨的眼睛,也很倔強,認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從不服輸,也從不屈從於與自己的正義相悖的東西。
“路明非問過我一句話。”源稚生轉過身去,看向那麵巨大的落地窗,窗外就是夜間的新宿,燈火通明,井然有序的車流像是燃燒起來的大河。源稚生的視線從那些密集的高樓上越過,眺望很遠很遠的天地相銜處,
“他問我,在我那些要去往法國天體海灘的構想中,我有任何一次想過要帶上繪梨衣嗎?”
橘政宗握住酒杯的手掌忽然停頓在半空,他看向源稚生,那個一直都很堅強的年輕人此刻居然有些落寞。
“我想其實從一開始我就已經知道了她的結局,你也是,對嗎老爹?我們早已經做好了讓繪梨衣死在某個戰場上的準備,所以我們的未來中從沒有過她的位置。”源稚生的聲音居然有些疲憊,他的臉上倒映著新宿夜間的光火,像是流淌著微弱的火河。
其實源稚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但他知道如果不這麼做一定會後悔。他堅守的正義第一次受到衝擊,而這衝擊來自於那個他一直視作妹妹的女孩。
源稚生和繪梨衣的第一次見麵是在山中的白羽狗神社,那時候他從山中出來才很短的時間,心中有很大的抱負,在見到繪梨衣的前一天橘政宗帶源稚生在龍吟酒店吃大餐,源稚生也是如今天這般眺望東京的夜晚,但是表情看不見一絲落寞,隻是希冀,連瞳孔都好像亮起來。
源稚生那天對橘政宗說他要在這座城市裡出頭,他要每天都能喝最好的酒下最貴的館子,要成為老爹一樣頂天立地的男人。橘政宗就哈哈大笑說頂天立地的男人要承擔很多責任,源稚生你真的準備好了嗎?源稚生已經忘了自己的回答了,隻記得第二天一早橘政宗就開著那輛很有些歲數的奔馳帶他進了山裡。
那天大風吹落著漫天的櫻雪,繪梨衣被從神奈川的監護室轉移到白羽狗神社,小小的女孩全身都是素白,安靜地躺在病床上,戴著呼吸機,雙眼沒有多少神采,隻是遠遠地凝視著山中的方向。
橘政宗拍拍源稚生的肩膀上說這是上杉家的後裔,她的血統強大但並不那麼穩定,精神狀況也有問題,家族已經認可了她的血脈傳承,所以慶賀吧稚生,繼源家之後蛇歧八家補回了內三家的最後一塊拚圖。
源稚生倒是並沒有覺得有多開心,他隻是走到病床邊看著這個看起來發育得很健康卻眼中無神的女孩,她的頸部纏著繃帶,據說那是她失控掙紮的時候自己弄傷的。
人有時候就是這樣,看到比自己弱小的就會產生共情,源稚生那時候已經殺死了自己的弟弟,原本應該已經將心臟淬煉得像是鋼鐵那樣堅硬,可是那天病房裡安靜得隻能聽到心跳儀器單調得滴滴作響。他想這個女生看起來很漂亮,可她一定很孤獨吧,永遠都隻能被困在某個小小的房間裡聽著這永無止境的滴滴聲。
於是源稚生摸摸繪梨衣的頭發說你彆怕以後我會保護你的,繪梨衣的眼睛第一次有了些神采,她看看源稚生,點點頭。
某種類似兄長的感情在心臟中醞釀著,源稚生覺得自己是愛繪梨衣的,是兄長對妹妹的愛,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弟弟,空缺的位置需要一個妹妹來補足。
可是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情。回到家族、接受源家的法禮、加入執行局……源自身的成長一天比一天迅速,他也一天比一天成熟,有一天有人說他是天照命,他是生來就要做皇的,他總有一日會是這個他所能看見世界的主宰。
源稚生最開始很欣喜,他發誓一定會做得很好,做得比老爹還要好,他也確實做到了。
可是源稚生好像忘記了那個大風吹落漫天櫻雪的下午他在白羽狗神社中對繪梨衣許下的承諾。
他的未來已經沒有她的位置了,她已經是一件注定要折斷的武器了。
這些日子繪梨衣變得有些任性,她有時候會吵著要離開家裡去找那個姓路的小子,可是源稚生覺得這樣很好,這樣她就像是一個真正的女孩子了。
懂得撒嬌懂得生氣也懂得愛。
他才是注定該死的人,繪梨衣如果能跟著路明非,或許會活很久吧,說不定還會有孩子什麼的。某一天源稚生的腦子裡浮現這樣的想法,然後就一發不可收拾。
“我比你更在乎繪梨衣,可是我們的自私會醞釀巨大的災難。”橘政宗慢慢地為自己斟滿清酒,他也看向窗外,蒼老的麵皮抖了抖,
“神的歸來迫在眉睫,猛鬼眾已經按捺不住了。我們必須把神按死在神國中,這是蛇歧八家的宿命。我們也必須從卡塞爾學院的手中重新奪回自由,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宿命。”
“你真的已經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嗎,稚生?”
“沒關係,老爹。”源稚生垂著頭,“我向路明非提出了條件,他得和我一起將稚女再殺死一次,猛鬼眾的威脅會迎刃而解的。而神……”
年輕的男人忽然抬起頭,他的眼睛裡好像有金色的曼陀羅在緩緩旋轉,金色的光火如此絢麗又如此威嚴。
“神的遺產隻會是家族的,昂熱已經老了,如果這之後我還活著我會用絕對的力量讓他們知道蛇歧八家已經不再是過去的蛇歧八家了。如果我已經死了,那神也一定已經死去了,至少我們的宿命在此刻被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