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他們剛從電梯裡踏出來,角落裡就拐出一隊穿著護工製服的中年男女低著頭步伐匆匆但又靜悄悄的從他們身邊走過,悄無聲息的消失在樓梯的轉角。
“這麼人性化嗎?”路明非瞠目結舌。
“因為這裡的療養費用堪稱天價。”蘇曉檣說。
他們穿過走廊進入病房,病房裡靜悄悄的,繪梨衣好奇地四下打量。房間裡同樣彌漫著香薰的味道,窗戶敞開。象牙色的麻紗窗簾被風吹得微微揚起又落下,透過那層厚厚的窗紗陽光都柔和了許多。
房間裡的布置則幾乎完全複刻了蘇老爹在自己家彆墅裡的那間書房,靠窗的茶具、書架上擺放並不整齊甚至許多都還沒開封的大部頭叢書,還有角落裡用來放他那些榮譽證書和企業獎牌的玻璃櫥櫃,除了床頭牆上用來掛吊水瓶子的鉤子,這裡看上去跟普通的房間沒什麼兩樣。
低沉的、急促的喘息聲傳入路明非的耳中,那張絲綢的床單上蘇老爹隻穿著貼身的衣物艱難支起自己的上身倚坐在床頭。
蘇曉檣對他們家來說算是老來得女,據說當年索菲婭阿姨和蘇老爹在國外某某大教堂喜結連理,往後六年肚子都沒半點變化,老蘇同誌也算是頗費一番苦心才總算有所耕耘有所收獲在自己年近四旬才終於抱上女兒,而當時的索菲婭阿姨還是個二十五六歲芳華正茂的年輕女孩。
可雖說一直把自己描繪為鐵打的漢子,蘇老爹在路明非印象中和隔壁留著京式板寸扇著蒲扇夏天在樓下老槐樹旁邊下棋的老大爺沒什麼兩樣,就是那種有點小肚子還有點謝頂、還留著超老氣小胡子的尋常小老頭,既不愛像其他的暴發戶那樣穿阿瑪尼的西裝,也不學上流社會去意大利定製一套上檔次的行頭,就愛穿竹布襯衫和對襟毛衣,下身永遠是一條肥肥的褲子,在手裡老愛盤著一對鐵蛋,有時候開車來學校接蘇曉檣,其他人都以為這小老頭是小天女的爺爺輩兒。
蘇曉檣也跟老爹吐槽過這事,勸他不要總把自己打扮得那麼老氣橫秋,分明才六十歲的年紀看上去卻像是八十歲的老頭,和索菲亞阿姨一起出門人家都覺得那是他在外邊養的小情婦。蘇老爹說煤老板有煤老板的審美,再說了小情婦怎麼了?這不還說明你媽被我養的好嗎麼?四十歲的人了看上去還跟三十歲似的,我是越活越老她是越活越年輕啊。
隻是他把自己打扮的再人畜無害像是隻任人宰割的綿羊,身上還是隱隱透著暴徒的氣質,偶然間的回眸就像是刀子一樣鋒利。
從一無所有到建立起如此龐大的礦業帝國,蘇老爹沒點手腕沒點能力顯然是不可能的。
可如今這個把自己偽裝成綿羊的暴徒正無力的癱軟在病床上,眼神渾濁死氣沉沉,全身的肌肉都在萎縮,臉頰微微凹陷,手臂上乾枯的肌膚下可以看見突突跳動的青黑色血管,胡子也變得斑白。
路明非可以想象病痛究竟給老人帶來了何等的折磨,他原本就是那種不服輸的性格,可此時卻連自理都難以做到,他的心裡應該是很痛苦的吧。
蘇曉檣這時候已經在床邊坐下,她的坐姿端正筆直,纖細的雙肩分明伶仃,卻努力叫它們顯得寬闊,好像蘇曉檣這樣就能向老爹證明就算沒有他自己也能撐起一片天來,這個家依舊不會忽然傾頹。
“爸爸,我和明非來看你了。”蘇曉檣幫老蘇掖了掖被子,一隻手托腮,凝望自家老爹的眼睛。
腦血栓會導致偏癱和意識含胡,幸而蘇老爹的腦部血液供應障礙區域並不在於語言中樞,暫時還沒有導致失語這種症狀。
“還有明非的妹妹小梨。”蘇曉檣補充了一句。
聽到路明非的名字,老蘇的眼睛像是在某一刻變得明亮了起來,他清了清嗓子,蘇曉檣連忙俯身從旁邊拿到痰盂幫助老爹排出積在嗓子深處的淤痰。
“明非快過來,快坐我旁邊。”清掉淤痰之後老蘇的精神都好了許多,隻是他的手掌活動顯得有些詭異,明顯是運動中樞受損的表現,不難想象病灶和病變區域都已經嚴重影響運動係統,但老人還是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示意路明非過來坐,
“我沒聽你說過還有個妹妹呀……小姑娘真漂亮,冰箱裡有蓮霧和橘子,還有從溫室裡摘的草莓,不要客氣,可以自己拿。”
伯父還和以前一樣熱情,路明非兩步並作一步在病床邊坐下,老蘇就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的端詳他。
“我聽曉檣說你畢業之後去了芝加哥念書,洋人的水土這麼養人嗎,才兩年沒見呢都長這麼大了,比以前還俊,比我年輕時好看多了。”
“哪有,我可在曉檣的相冊中看見過伯父年輕時的樣子,也是十裡八鄉的俊後生,不然怎麼能娶到索菲婭阿姨那麼漂亮的老婆。”路明非做出乖巧的模樣。
真說起來其實不管是楚子航他們家還是蘇曉檣他們家都比嬸嬸更讓路明非覺得親切,也更像是他的家人。
04年喬薇妮和路麟城離開中國之後路明非就一直寄宿在嬸嬸家,從那時候開始他們就在按月準時往嬸嬸的銀行卡裡彙款。路明非從不知道那筆錢到底是多少,可他知道自從自己借宿在嬸嬸家他們家的生活條件忽然就好了起來,叔叔開上了小寶馬、路鳴澤穿上了名牌還讀上了本地學費最高昂的貴族學校甚至因為出售闊綽在學校裡有了澤太子這樣的尊稱。
就算這樣嬸嬸還是不喜歡路明非,恨不得把他踩進塵埃裡,路鳴澤的零花錢就從不限量而路明非卻得靠著幫叔叔跑腿買煙或者出去打醬油的機會從那些錢裡扣下一點兒用來零用,他也從來不會有質量稍好一點的衣服,更不像是堂弟那樣永遠能得到嬸嬸的支持,哪怕是在學校裡和人打架。
其實蘇老爹了解過路明非的情況,他也像是楚子航媽媽一樣提出過要把路明非接出來和他們一起住,並表示願意資助他上學一直到畢業,不過都被路明非婉拒了。
可打心眼兒裡的路明非很感激他們,那些年確實承蒙楚子航和蘇曉檣兩家的照顧,他的高中生活才沒有過得一塌糊塗。
在路明非眼裡蘇老爹一直是很親近的長輩,在長輩的麵前他願意表現得乖巧。
“過來,明非,把我的手牽著。”老蘇吭哧吭哧的坐直了,路明非趕緊伸手幫助老人撐著腰背捂住老人的手。
那隻乾枯寬闊的手掌是溫熱的,居然並不像是路明非想象中那樣保養得很好,而是布滿堅硬的老繭。
“那小姑娘真是你妹妹?”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