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拖到地麵的桌布下,零輕輕踩住路明非的腳麵,他立刻噤聲了,埋頭專心對付自己碗裡的罐燜牛肉。
“在成為國防部副部長之後你的野心就已經昭然若示,在政治上你最終被盟友否定,即便進入商場你依舊是一個暴君。”零的語氣平淡,可她坐在那裡就好像是高居在王座之上,分明需要抬頭去看瓦圖京大將的眼睛,姿態卻宛如從雲端俯瞰不聽話的臣子,
“我和我的家族坐擁足夠掀起一場金融風暴的財富,而你是我們在莫斯科惟一的盟友,我親愛的瓦圖京大將,我該怎麼徹底將信任交到你的手中?”零冷冷地說。
路明非覺得這麼說有點過分了,即使是他都能看出來這個老人在見到零的時候有多開心,他因為老邁而混濁的眼睛都在雪地的反光裡閃亮。
老人緊抿著唇,太陽穴上青筋暴跳,他在加了冰塊的杯子裡重新傾滿伏特加,然後連著冰塊一起倒進嘴裡,酒液順著喉嚨流下去,冰塊則在牙齒間發出哢嚓哢嚓的碎響。
片刻後瓦圖京大將不怒反笑,直勾勾地盯著零的眼睛:“當年羅曼諾夫家族在莫斯科這麼多失勢的元帥大將豪門貴胄中選中了我來作為你們的盟友和代理人,不正是看中了這點麼?”
他冷笑著:“一個被拋棄的共產黨主義者,我們這種人一旦背叛階級就會墮落得更加徹底,錢、女人、奢靡的生活,羅曼諾夫家族可以用很多東西來控製我不是麼?”
零回以冰冷的目光,她不說話,隻是等著瓦圖京大將的下文。
“如果我仍是很多年前保衛列寧格勒的紅軍戰士、滿腔熱血都獻給國家,你們怎麼會找上我?”瓦圖京大將身體前傾,語氣冰冷,“我一直覺得你的身體裡藏著一個更孤高的靈魂,那個靈魂已經活了很多年,可以看清楚這個世界上的虛妄,可是這一次,羅曼諾娃殿下,你看錯我了!”
“我確實再也不配被人稱為布爾什維克了,可是我仍從沒想過背叛我的國家。在被清算之前我能在δ計劃中投入幾百個甚至幾千個無辜者的生命用於實驗,在被清算之後我仍可以用我餘生的自由和財富來換取帝國的秘密永存。”瓦圖京大將站起來,冷冷地俯瞰零,他的身體像是一座厚實的山峰,擋在這張餐桌與他身後那扇窗戶之間,影子投下來,卻遮不住皇女殿下眼睛裡的孤寒。瓦圖京大將說,“如果你是來探望我的,那永遠都有罐燜牛肉和紅菜湯在爐火上沸騰,可如果你執意要探尋這個國家那些被帶入墳墓中的秘密那現在就可以走了。你們希望從我這裡得到的情報,其實並不存在,即使存在我也沒辦法告訴你們。”
零站起身,拉住路明非的手腕立刻就要離開。
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羅曼諾夫家族和瓦圖京大將之間的合作算是就此告罄。
路明非能察覺到皇女殿下的憤怒,她扣住自己的手腕如此用力、雙腿脈動的幅度如此之大,大衣的下擺飛揚,像是風中盛開的北極罌粟。
一直到他們走出木屋離開小院,瓦圖京大將都再也沒有開口說出任何一句挽留的話,零也沒有回頭留戀,像是兩個狹路相逢的劍客就此擦肩而過,自此之後江湖路遠你我再無瓜葛。
——
經被凍得瓷實的堅冰被碾碎的聲音在路明非的耳邊回響,零信手打著方向盤,目光直視前方,薄薄的雙唇緊抿著,上車之後就未說過一句話。
說來奇怪,過了中午時分莫斯科郊區的風居然大了起來,窸窸窣窣枯萎荒涼的樹枝上落下大片大片的積雪,這輛銀色的勞斯萊斯不得不打開雨刷器將落在擋風玻璃上的雪堆掃掉。
後視鏡中那棟被沒剝皮的白樺樹圍在中間的木屋越來越遠,直到零駕駛著勞斯萊斯走到這條小路的儘頭它終於消失不見。
路明非歎了口氣,震耳欲聾的槍聲忽然從他們離開的方向傳來。
他猛地回頭,色欲和天叢雲同時滑入掌心。
但一隻顫抖的、微涼的小手緊緊按住路明非的大腿,零最終也沒有選擇調轉車頭,而是踩下油門加速離開了這片被軍事管製的區域。
一路上的哨卡和路障都沒有對這輛車進行過多盤問,他們順利進入了主乾道,兩側的建築還算光鮮,卻孤零零的,像是佇立在荒原上無人換崗的衛兵。路麵上的車少得驚人,每一個人都行色匆匆。
很難說那個舊日的帝國被肢解之後生活在這個國家的人民到底是過得更好了還是過得更差了。
當最後一個布爾什維克倒在切爾諾貝利之後,莫斯科人就隻能通過蘇維埃曾留下的那些痕跡來衡量兩個時代了。
那些從大清洗時代一直遺留至今莊嚴的鑄鐵路燈、那些依舊隨處可見可已經罕人再去維護的領袖的銅像……
槍聲過後路明非的神經一直緊繃著,他悄無聲息的進入了一度暴血,全身上下每一根肌肉纖維都已經被調整到進入戰鬥前最好的狀態。
他不願意去想瓦圖京大將究竟在他們離開之後遭到了什麼,零也隻是緘默地開車,一直到進入市區周圍的車流和人流都多了起來,車上緊張的氛圍才算為之一鬆。
他們緩緩在一座金頂洋蔥頭的教堂前麵停住了,隔街是一片空地,上麵落滿樹葉,鏽跡斑斑的鐵絲網圍了一圈又一圈,鐵絲網上掛著已經掉色的俄語標牌,寫著“土地出售”、“私人土地禁止入內”和“國家科學院圖書館舊址”。
零扭頭望著那片空地,緩緩安坐在皮椅中,眼神空洞得像是一隻剛從冬眠中醒來的野獸。
“他被處決了。”片刻後零終於說,她愕然地看向路明非,因為這男人忽然解開自己的安全帶從副駕駛上探過身子來,輕輕抱了抱她。
“對不起。”路明非說,“是我的錯。”
莫斯科是瓦圖京大將已經經營了很多年的大本營,在這片土地上能夠對他下達處決命令的人除了學院,路明非再也想不出其他任何可能。
可為什麼那些人沒有對他和零下手?或許是因為執行不當時埋伏在那裡的斬首者沒有把握能夠留下路明非吧。
“和你沒關係。”零說,“瓦圖京大將留下的政治遺產已經被消化殆儘了,他和羅曼諾夫家族合作這麼多年賺取的財富也已經被瓜分一空。早在上一次他逃脫了執行部的刺殺之後和我取得聯係時,就用手指敲擊桌麵向我傳遞過摩斯密碼,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叫我不要再去找他,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價值,很可能很快就要悄無聲息的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
路明非點點頭:“生氣的話我們就去把那些人殺掉好了。”
能夠在這個國家的境內瓜分瓦圖京大將留下的政治遺產和財富,可以想象在處決那位前國防部副部長這件事情後麵,到底藏著的是何等驚人的力量。
瓦圖京大將說δ計劃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創造出能夠以一敵百的超級戰士,可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最接近神的人當時就坐在他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