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麟城坐在漆黑的會議室裡，他所麵對的那張會議桌空蕩蕩的，但每一張高背實木的硬椅所麵對的桌麵上鎏金古希臘數字正亮著微燈，這意味著所有的委員都列席了會議，自從他們這個黨派從密黨中分離出來之後，除了每年的例行議會，很少有這樣能夠讓全部委員齊聚的會議。
長桌的儘頭端坐著另一個男人，相比路麟城他顯得更蒼老一些，但同樣英武，能看出年輕時候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
如果路明非在這裡就會認出來，這家夥分明長著一張和亞曆山大.布寧一模一樣的臉。
布寧的雙手交迭按在桌麵上，抿著雙唇，臉頰的神情堅硬得像是一座雕像。
“亞曆山大.布寧，我們已經聽完了你的證言，就算維爾霍揚斯克隱藏著輝煌旗幟號上的秘密，這仍舊不是你越過委員會發動滅絕令直接將那座城市從地圖上抹去的理由。”會議桌上7號的數字模塊亮了起來，“這是極其惡劣極其邪惡的、反人類反社會的戰爭罪行，在我們終止這場犯罪之前你已經殺死了超過八百個定居在北極圈的俄羅斯人、和軍隊產生了一次中等烈度的直接衝突，將避風港暴露的可能性提升到31.8％，為此委員會將不得不付出超過三十億美元的資金來進行善後事宜。”
“我會從我在蘇黎世銀行的個人賬戶中劃出五十億美元至委員會的基金機構作為這次事件的賠償並用作善後及各避難所擴建。”布寧原本將臉隱藏在黑暗中，可此時他的上身前傾，雙眼暴露出來。
那是一雙仿佛死人的、蒙著陰翳的金色眼睛，黃金瞳的火光被蒼白色的翳完全收斂了，卻仍舊從眼縫的邊緣滲透出來。
所有的數字模塊同時熄滅，鑒於類似的會議並非線下執行，參與其中的委員們能夠在會議途中通過其他方式互相討論而不必擔心壞了規矩。
片刻後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
“這並非資金的問題，想必你應該知道……”
“八十億。”布寧微笑，露出尖利得根本不像是人類的牙齒。
“輝煌旗幟號的秘密最好永遠沉沒在冰海中，為了將它按在墳墓裡，無關緊要者的生命並非不可放棄的資產。”10號說。
布寧臉上做出不屑的冷笑，聲音卻恭敬：“當然，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們偉大的事業。”
“那麼表決吧，從避風港至蓋亞居所的總共十二個避難所的十二位委員，我建議判處亞曆山大.布寧反人類罪，鑒於諸神黃昏已經臨近，末日降臨之後所有未進入避難所的人類都會被新時代的洪流摧毀，對其判處八十億美元罰金，並處以一百年有期徒刑。”1號的數字模塊閃爍。
“通過。”
“通過。”
“通過。”
“……”
從1號至11號，每一位委員都對決議表示支持，直到胸襟上佩戴12標誌的路麟城，會議室陷入死寂。
“路委員長還有不同的意見？”
“不，我認可諸位的審判決議。”路麟城推動眼鏡，那張看上去還算溫和的中年人的臉頰扯動，流露出一個微笑的神情，
“我隻是在想，既然我們最終做出了這樣的決議，那為什麼不對維爾霍因斯克斬草除根？”
“我們有最優秀的催眠大師，隻需要……”
“催眠絕非萬無一失的選擇，直到現在我們仍舊沒有弄清楚人類大腦各個結構的各個功能，隻要記憶這東西還藏在一個人的潛意識中，就總有可能會被某個突發的情況再次激活。”路麟城十指交叉，斑白的鬢發顯得他莫名的滄桑，又有種撲麵而來由時光沉澱之後的狡詐，像是活了幾千年的惡狼成妖。
“2010年年底的人口普查中維爾霍揚斯克留下的資料是尚有1309人的常住人口……委員會直屬的執法隊在亞曆山大.布寧對維爾霍揚斯克執行滅絕令的時候進行了阻止，最終導致有超過500人被迫從北極圈進行疏散。哪怕言靈.催眠的失效比例在1比100，也有至少五個人會在一定時間之後重新喚醒在維爾霍揚斯克遭受屠殺的那段記憶……我們號稱從密黨手中得到了一半的資源和技術，可是仍有更多的秘密沒有被我們繼承，比如那種能夠直接從英因果上扭曲這個世界認知的煉金矩陣。校董會甚至能夠從世界範圍內強迫普通人類的認知把東京事件從人類襲擊扭曲為自然災害，我們想做到這種事情卻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會議室寂靜如死，布寧的雙手從桌子上支起來，他的小臂極長，像是蜘蛛的節肢。附著在骨骼上的肌肉組織乾枯萎縮得厲害，而肌肉上的肌膚則完全褶皺成了皮革。
那真是詭異的一幕，這家夥像是已經徹底脫離了人類的身份，也稱不上人類，倒更像是某種未曾出現在世界上的怪物。昏暗的燈光中布寧暴露在空氣中的頸動脈宛如突突跳動的青色細蛇。
他捂著嘴臉上做出誇張的笑容，卻不發出一絲聲音，看向路麟城的、蒙著蒼白色陰翳的黃金瞳裡跳躍著貪婪和譏諷的火光。
“你準備怎麼做？將那些人全部扣留在避風港嗎？可是路委員長，你所在的避難所在建造之初經過嚴苛的計算，任何一個特有生態圈之外的物種進入其中都可能導致生態係統的崩潰。”4號冷冷地說，“還是說，你準備殺了他們？”
“事實上，狩獵隊在十二個小時之前就已經出發了。”路麟城淡淡地說，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中年人在述說關乎五百個人生命的大事時臉上會是這樣風輕雲淡的神情，如果路明非坐在這裡他一定會拔出沙漠之鷹頂著路麟城的額頭問他到底是誰，真正的路麟城去了哪裡。
那個在植物園工作、會從花圃中摘下一朵玫瑰送給妻子、會在回家的途中買一隻蒸好的珍珠雞帶回家與兒子分享的男人，去了哪裡。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6號用近乎咆哮的聲音說。他是個老人，聽上去至少得有一百歲了，憤怒頃刻間被宣泄出來。
路麟城用指節敲了敲桌麵。
“我親愛的尤金尼奧，這可不是你的梵蒂岡，宗教信仰救不了人類，諸神黃昏來臨上帝也要隕落。我們麵臨的是族群的生滅存續，為了這一目標所有人都是可以被犧牲的。”他輕笑一聲說，“包括你我。”
6號沉默下來，片刻後他說：“你不該暴露我的真實身份的。”
“該死，你以為委員會是上網衝浪嗎？在座各位都是實名製好嗎？我真搞不懂為什麼要弄個數字模塊來代替你們，難道隔著這些數字我們就不能知道屏幕後麵坐著的是個牙齒都掉光了的老家夥還是個穿著暴露的豔婦？”路麟城嗤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