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天子的鼓勵,文禁的膽子也變得大了許多,思路瞬間也開闊了起來。
作為丞相史,文禁雖然地位不高,但接觸到的信息和知識,甚至比地方郡國的兩千石還要多。
這國朝典故、故事,漢家政策法律詔命,文禁早已爛熟於心,甚至能倒背如流。
如今,這些知識清晰的出現在文禁的腦海中,他隻是略略一回憶,就將漢室立國至今,曆代天子頒布的有關馬政的律令和訓令以及漢律中的種種律令,全部整理到了一起。
他微微恭身,大著膽子,將他心中的解決之道,說出來:“陛下若欲令民多養馬,以臣愚見,或可法假田之法,假馬於官民吏員……”
“假馬?”劉徹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有些意思,公請試詳略之!”
此人的回答,讓劉徹頗有些意外,若不是劉徹確定,他的演員中不包括此人,此人也沒有可能接觸到那些演員的機會,那他還真有些懷疑泄密了。
文禁拜道:“今國家假田,以官田假與百姓,歲收租稅,田地如此,馬畜以臣之所想,也當可如此!”
劉徹點了點頭,表示讚同。
所謂假,就是貸。
漢室政府,素來喜歡將國有土地租賃給無地農民,以此緩解社會矛盾,保護底層百姓。
如現在的上林苑,幾乎都快成為關中無地農民的天堂了。
劉徹即位後,就將上林苑的田租水平一口氣給砍到了十分之一。
雖然比起種自己的地要虧,但比起去給人當佃戶,甚至賣身,要強得多了。
而這些措施是卓有成效的。
一方麵,國家得到了實惠,借助假田政策,目前,上林苑每年都能至少新開墾出上萬畝土地。
另一方麵,百姓也得到了喘息之機,最起碼最起碼,破產後,除了給人當佃戶和奴仆,還有這麼一條路可走。
不過,目前,這個政策基本隻有關中農民能享受到。
其他地方的百姓,就隻能看運氣了。
當然,去年推出的屯墾移民政策,在某些方麵來說,其實就是過去的假田政策的變種強化版。
漢人向來聰明,舉一反三,腦洞開起來,能嚇死人。
在大約二十餘年後,小豬統治時期,漢室就想出了這麼一招假馬法。
不過,小豬將之稱為‘息十一’
為什麼叫‘息十一’呢?
因為這個政策的核心,就是將馬作為一種資源,放貸給百姓,三年後收回作為本金的馬匹,此外,百姓需要付出所貸馬匹產駒數量的十分之一的馬駒作為利息,倘馬駒不足一匹,則折算為錢、穀、布。
這個政策好不好?
當然好了!
在實施初期,整個天下都是一片歡騰,人人爭相養馬,想儘辦法從官府借貸馬匹。
史載‘息十一’政策實施的最初幾年——‘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鹽鐵論》中更是稱頌‘牛馬成群,農夫以馬載耕,而民莫不騎乘’。
那個時候,劉徹雖未目睹,但從文字上看,也確實是一個黃金時代。
但可惜,這個黃金時代持續的時間太短了。
數年之後,麵對國家財政困難和軍費吃緊。
小豬在玩了告緍後,覺得還是不得勁,要擴大財源,就把主意打到了‘息十一’政策上。
首先,他加征了六畜稅。
所謂六畜,就是馬、牛、羊、犬、豬、雞,全部統一征收千分之二的稅率。
然後,又借口國家有事,加征馬口錢。
最後,更是將原本的自願向國家申請養馬,變成了強製攤派和強製征收息馬稅。
用屁股想都知道,任何政策一旦從自願變成國家強製攤派,會產生什麼後果。
王安石的青苗法,保甲法,都是這麼被玩壞的。
小豬的息十一,自然也逃不脫這個怪圈。
官府和上下的吏員,紛紛將手伸進了息十一裡撈好處,層層加派和加征,更可怕的是,他們還舉一反三的將征收田稅穀物時使用的手段用到了息馬稅上——故意使馬匹受傷或者指鹿為馬什麼的。
然後借此訛詐和敲詐百姓。
無數原本想靠養馬發家致富的百姓紛紛破產,甚至,家破人亡。
於是,局麵立刻就從人人爭相養馬,變成了,誰養誰煞筆。
以至於到了昭帝時期,為了鼓勵民間養馬‘其罷息馬’。
這無疑是諷刺至極的事實!
有著這麼一個前車之鑒,劉徹自然知道應該怎麼取舍了。
當然,劉徹也想聽聽漢室官員們的意見,尤其是那些基層官員的意見。
他們久在基層,熟悉民情,深諳事故,考慮問題肯定要比他這個宅在皇宮裡的皇帝要更廣闊。
譬如,他們肯定知道,什麼樣的稅率,能即保證百姓有養馬的激情,又不會令國家吃虧。
於是,劉徹問道:“以公之見,假馬當以稅幾合適?”
“此公卿大夫之所職權也,非臣所能議也……”文禁看了看巨頭們,非常識相的謙虛的說道。
他的這個回答,讓在場兩千石都非常舒服,紛紛覺得此人是個人才啊,可以提拔提拔,培養培養。
就連劉徹也咦了一聲,對這個家夥的機靈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
道理很明白。
能像文禁這樣,將腦洞拓展到這個地步的人很多。
譬如蘭台的尚書裡,就有不少類似想法的人。
畢竟,劉氏玩假田玩了幾十年了,隻要皇帝有那麼個意思,腦子機靈的,很快就能想到這一層。
但能把自己位置擺正,哪怕是在得到了皇帝的讚賞後,依然明白自己地位,能屈能伸的人,就很少了。
這個世界上聰明人很多,有才乾的人也很多。
但,做了點成績後,尾巴就翹到天上去,昂著腦袋,眼睛裡隻有自己的人也有不少。
馮唐為什麼會在史書上留下‘馮唐易老’的歎息?
那句‘鄙人不知忌諱’起碼要負一半責任。
在這個世界上,想成功,沒有才乾是萬萬不行的。
但光有才乾,不會做人,撐死了也就當個技術宅,幕僚和智囊。
隻有那些又有才乾,又會做人,懂進退,知人情世故的人,才能走上人生巔峰。
起碼在現在,這個文禁在劉徹看來,已經具備了成功的基礎。
順水人情,劉徹素來愛做。
於是,他笑眯眯的對丞相周亞夫道:“丞相,類似文卿這樣的能吏,朕覺得,丞相往後不妨給他們加加擔子,給予更多施展才華的空間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