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七年夏五月甲辰(初四)。
匈奴傳統之中,最為重要的龍城大會按時舉行。
這一天,龍城內外,方圓數十裡,都被忠勇軍的騎兵封鎖了起來。
整個會場之內,更是有著漢軍的步卒在警備。
明晃晃的陌刀和寒光淩厲的長戟,讓各部族的首領都是心生畏懼。
與過去一般,各部首領和貴族,被按照著相應的地位與順序,分列在平坦的草原兩側,數以萬計的各部牧民和騎兵,則圍繞在會場之外。
“聽說了嗎?”盧安坐在觀禮席上,對著身側的司馬遷道:“據說也是在今日,西邊和北邊也要舉行龍城之會……嘖嘖嘖……”
“也不知冒頓和老上,在九泉之下,會不會氣的爬起來……”
司馬遷聽了點點頭。
他現在都還記得,當他很小很小的時候。
匈奴是中國的大敵,匈奴單於自稱‘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於’,威壓整個世界,連年入寇,整個北方郡國在哪個時候,全都處於匈奴騎兵的打擊範圍之內。
匈奴人甚至曾經火燒回中宮,先鋒兵臨蕭關,烽火在甘泉宮點燃,整個關中都是人心惶惶。
而在如今,曾經不可一世的匈奴帝國,已經煙消雲散了。
西匈奴不過是個苟延殘喘的小政權,遲早都要滅亡。
北匈奴雖然還有底蘊和力氣,但其精銳儘喪於燕薊,精氣神幾乎被打落的一乾二淨。
一旦漢軍能夠控製住幕南,北匈奴的滅亡也是指日可待。
是以,文壇上許多文豪紛紛寫詩賦盛讚今日中國盛世。
今日中國,維天之命,於乎不顯!
今日大漢已擁有了詩經所說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力量。
四海之內,六合之間,八荒之中,日月所照之地,沒有任何國家與民族,能夠與諸夏爭鋒了。
就連魯儒們,也不得不低頭承認,今日之中國,確實已經擁有了三代之風。
就連匈奴人,也開始服軟了。
看看這會場上的這些部族首領吧!
哪一個不是邑落數以千計的大部族?哪一個不是控弦數千的強族?
但,他們現在卻都來到了這裡。
向大漢天子冊封的歸義單於臣服。
這意味著,他們默認了大漢天子的天單於身份。
從此,漢天子擁有了主宰草原命運,製定塞外規則的神聖權力。
而這個權力,恐怕就是三王五帝也不曾擁有!
在現實麵前,無論是西匈奴,還是北匈奴,都放棄了那些不現實的想法。
這些天來,龍城之中,就一直在盛傳著:西匈奴與北匈奴的單於,將於同日舉行龍城之祀的消息。
國之大事,唯戎與祀。
祭祀的分離,標誌著匈奴帝國的正式分裂。
從此以後,統一的匈奴帝國宣告滅亡。
自賈誼賈長沙正式提出肢解匈奴,使之不再為患中國的策略以來,漢室用了二十餘年時間,終於完成了這個戰略構想!
司馬遷已經準備回長安後,為匈奴作傳,記錄這個曾經可怖的敵人的由來、曆史、輝煌以及現狀。
而這意味著,在作為史官的司馬遷眼裡,匈奴已經滅亡了。
隻有死人,才需要做傳!給它一個蓋棺定論!
不過,相比此事,現在司馬遷更關注在觀禮席的另外一側的那些大腹便便的商人群體。
在從前,司馬遷對於商人的概念,完全來自於書本。
無論是韓非子所說的:商工之民,修治苦之器,聚弗靡之財,蓄積待時,而侔農夫之利!人主不除,則海內雖有破亡之國,削滅之朝,亦勿怪矣!
還是周書所言的: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
但在本質上來說,司馬遷其實是無感的。
無論是儒法對商賈群體的抨擊、揭露以及攻仵,還是管仲、陶朱公等人的故事。
在事實上來說,說句不客氣的話——與他何乾?
商人再壞,也不可能砸他的飯碗。
商賈再有用處,對於史官來說,不過是一段文字而已。
然而,如今,司馬遷卻是真的開了眼界了。
這幾日,在這個龍城內外,這些家夥是最活躍的群體。
他們與所有的部族打交道。
甚至,司馬遷還聽說,有商賈明知道對方是西匈奴或者北匈奴的人,也依舊與之勾肩搭背。
他曾親眼看到,整整一車的武器,被人拉到了一個部族的穹廬之中。
他更曾親眼看到,有人將整整一箱子的竹簡,賣給了匈奴人。
這些行為,真是司馬遷看的目瞪口呆。
這些商賈,似乎壓根也不在乎被人發現自己在做這些事情。
他們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與諸部族交易。
牲畜、皮毛、金銀珠寶,乃至於奴隸……
隻要你可以滿足他們的要求,那就似乎沒有什麼是不能賣的。
司馬遷的同伴,素來正義感比較爆棚的大農左曹令吏之子王叔看不過去,上前糾正和製止。
不料卻被這些家夥的狗腿子胖揍了一頓,骨頭都被打折了兩根,現在都還在床榻上呢!
而忠勇軍以及負責治安巡邏的軍官,卻是坐視這種事情。
直到司馬遷等人加入鬥毆,他們才急急忙忙來調解。
就算如此,他們開始的態度也很曖昧,更傾向於商人。
直到司馬遷忍耐不住,爆出了自己的身份,拿出了天子欽賜的信物。
這些家夥才慌慌張張的處理那個事情。
而處理的結果,也是和稀泥。
不過是將打人者抓起來,再將其背後的主子叫過來,商量賠償之事。
隨後一個自稱‘張文’的人出現了。
他提著一百金親自上門道歉,說‘俱為家奴之過,衝撞了諸位公子,甚為抱歉……’
司馬遷等人自然不會接受對方的說法和錢。
但對方,隨後卻抬出了大道理,指責司馬遷等人‘無事生非’‘破壞國策’。
可能是因為司馬遷等人亮出了身份,且司馬遷的史官身份被證實。
所以,這個家夥與司馬遷說了許多事情。
而現在,這些事情,讓司馬遷的腦子亂糟糟的。
在一方麵,司馬遷自己親眼所見,這些商人為了利潤,在這龍城之中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
好幾斤重的狗頭金,居然被人隻用幾十石糧食和幾口鐵鍋就換走了。
數百張完好的皮毛,在長安價值百金,但在這裡,連一百石奶酪也未必能換到。
上百匹神俊的戰馬,市價千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