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縣。
郡守府。
酒宴未散,燭影搖紅。
絲竹亂耳,劍器嗡鳴。
空氣中彌漫著奢靡與歡悅。
天水郡太守馬遵,步履踉蹌,似醉非醉,口中吟誦:“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念君客遊思斷腸.”
每誦一句,劍鞘擊地一聲。
又有宴中名士擊掌為節,狀若諂媚。
倒不是眾名士欽佩馬遵的詩才,而是馬遵吟誦的詩正是曹丕的《燕歌行》,諂媚也是對曹丕的諂媚。
正興致昂揚間。
功曹梁緒匆匆而來。
“府君!”
梁緒輕呼一聲。
見馬遵似乎是沒有聽到,梁緒又近前呼了一聲。
如此距離,即便有聲樂雜聲,也能入馬遵耳中。
然而。
馬遵依舊如沒聽見一般,自顧自的在那一邊舞劍一邊吟誦曹丕的《燕歌行》。
梁緒無奈,隻能大聲呼喊。
聲樂漸停。
眾名士紛紛看向梁緒,麵有不滿。
馬遵的臉色也變得難看,沉聲喝道:“梁緒,你是沒聽見我在吟誦陛下的《燕歌行》嗎?誰讓你無事驚擾的?”
梁緒暗暗握緊了拳頭。
我這是無事嗎?
若真無事,我才懶得來!
按捺內心的火氣,梁緒湊近低聲:“府君,緊急軍情,漢軍奇襲了祁山,已經兵入上邽了。”
馬遵怪異的瞥了一眼梁緒,麵向宴席眾名士而笑:“諸位,梁功曹方才說,‘漢軍奇襲了祁山,已經兵入上邽了’,哈哈哈哈!”
宴席眾名士也紛紛笑了起來。
“梁功曹這是去了何處獨飲?怎開始胡言亂語說醉話了?郭刺史在祁山部署了驍將石重駐守,以祁山險要,雖千、萬人亦能擋也!”
“府君啊,梁功曹這是怪你沒宴請他同樂啊,雖說天水多下品,但以梁功曹的才學家世,也勉強能晉為中品,亦可同宴也。”
“既然梁功曹人都來了,府君就讓梁功曹也入席吧,接著奏樂,接著舞!”
“.”
眾名士的笑聲,以及那再起的聲樂,聽得梁緒更是火大。
梁緒也不再低聲下氣了,昂頭揚聲:“府君!我沒胡言亂語!駐守祁山的曲長張青暈倒在城門,胳膊上還中了一箭!
暈倒前口稱‘西縣令胡林反叛,勾結漢軍奇襲了祁山,守將石重為漢將魏延斬殺!”
話音一落。
原本再起的聲樂瞬間變得安靜,眾名士的笑聲也戛然而止。
馬遵的臉色再度陰沉,將手中的劍狠狠的摔在地上:“胡林狗賊,竟敢反叛,豈有此理!”
早兩日前。
馬遵就收到了上邽守將州泰聲稱“西縣可能有變故”的傳訊,但馬遵並未當回事,反而覺得州泰太死板了。
寒冬季節,待在屋子裡烤著火都不怎麼暖和,漢軍又怎麼可能對天水郡用兵?
難道漢軍就不怕寒冷嗎?
馬遵都已經構思好了今冬再納兩房小妾,專門用於暖床。
結果。
梁緒卻跑來告訴馬遵:漢軍奇襲了祁山,已經兵入上邽了!
更還有個祁山的曲長帶著箭傷,來證明情報的真實性。
“立即召集兵馬!”
馬遵咬牙切齒,任誰都能聽出馬遵那滿口的怨恨。
在冀縣待得好好的,本可以接著奏樂接著舞,結果現在還得披掛上陣,帶著兵馬去救上邽!
從內心上講:馬遵是真不想救。
在冀縣守城可比跑個六七十裡路去救上邽輕鬆多了。
然而。
漢軍一路奇襲祁山,勢如破竹的殺到上邽,身為天水郡太守的馬遵不出兵增援上邽,怎麼看都不合理。
甚至於還會被猜忌:莫非你這個天水太守,也被漢軍誘降了?
一個時辰後。
馬遵帶了五千兵馬出城前往上邽,留功曹梁緒、主簿尹賞、主記梁虔等守冀縣。
剛行不久。
後方一騎追上高呼:“馬太守且慢行!”
馬遵策馬止住,定睛一看,卻是本郡郎中薑維。
“伯約不在家侍母,來尋我何事?”馬遵暗暗蹙眉,看向薑維的眼神也多了幾分猜疑。
薑維雖有才,但馬遵對薑維並無多少好感。
隻因馬遵初上任時為了拉攏冀縣大族,曾打算表薑維為將。
結果薑維以“郡中衣冠,不願為將”為由拒絕了馬遵。
潛意思就是:雖然我幼年喪父,但我薑家也是有身份的,你表我為將,意欲何為?
馬遵雖感顏麵大失但又不得不笑臉相迎,隻能再表薑維郎中一職,享參議軍事之權。
本想著這樣就能拉攏薑維了,不曾想馬遵又得知薑維“陰養死士,不修布衣之業”且私下與人閒聊的時候都談論的是“功名”。
好家夥!
我表你為將,你說你不願為將;我表你為郎中,你陰養死士。
這是想乾什麼?
馬遵本就疑心重,自此後對薑維就更疑心了。
“太守可是要增援上邽?”薑維似是沒覺察到馬遵的神態變化,直言而問。
馬遵冷哼:“我為天水郡太守,漢兵連奪禮縣、祁山和西縣,又兵入上邽,我豈能不救?”
薑維見馬遵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凝聲道:“上邽雖然兵少,但守將州泰受郭刺史器重,定會死守上邽;漢軍一路奇襲,也必定缺少攻城器械。
兵法亦有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
故而我料漢軍兵入上邽隻是疑兵,其目的是想誘太守引兵出城,再於路設伏。
諸縣官吏軍士的家眷皆在冀縣,倘若太守中伏或漢軍偷遣一軍趁機偷城,冀縣難保!
冀縣若有失,天水諸縣都將不戰而降!
太守,深思啊!”
見薑維說得真切,馬遵頓生猶疑。
馬遵本就心存不救上邽的心思,此刻聽了薑維給的理由又加重了心思,但又顧慮不救上邽事後又會被問責。
一時之間,馬遵難以取舍。
見狀。
薑維又勸道:“郭刺史為人,重結果而輕過程。隻要守住了冀縣,漢軍自會退去,即便不救上邽也隻是小過,而守住了冀縣方是大功。
再者,胡林勾結漢軍奇襲祁山,連驍將石重都被斬殺,一個小小的祁山曲長竟隻是受了箭傷,還一路從祁山逃到了冀縣。
我方才去見了那個曲長,箭傷是的確是強弓所致,觀其受創位置和角度,可以判斷是在戰場上為敵所射,中箭的時間也在近兩日內。
可奇怪的是,此人不是走木門道而來,而是繞道上邽而來,舍近而求遠,難道不可疑嗎?
若此人真有本事突圍繞到上邽來冀縣報信,那麼他就一定能突圍走木門道來冀縣報信。
此人,必奸細也!”
馬遵依舊存疑:“可他胳膊上的箭傷又是如何造成的?”
薑維輕哼:“不外乎是漢軍得知木門道險峻又有兵馬駐守,故而繞道上邽想令那曲長詐取上邽,被州泰識破。
他胳膊上的箭傷,必是上邽守軍所射,上邽到冀縣不到百裡,兩日內也能抵達,這也符合我對中箭時間的判斷。”
馬遵終於放下了心中的疑慮,恨恨罵道:“這狗賊,竟敢誑我!若非伯約識破賊人奸計,冀縣必失!”
頓了頓。
馬遵又拱手道:“我知伯約常懷建功立業的大誌,也知伯約不願為將的緣由,但眼下局勢凶險,還請伯約能助我一臂之力。”
見馬遵心有明悟,薑維暗暗鬆了口氣,拱手回應道:“我本冀縣人,又是郡中郎中,守家衛城乃我本分。我有一計,可助太守退敵!”
馬遵大笑:“有伯約相助,我無憂了。願聽伯約良策。”
薑維示意馬遵屏退左右後,近前低聲獻策:“漢軍主力都在荊州,來打天水郡的漢軍必不會太多,其利在於急戰。
太守可先謊稱‘道路難行’返回冀縣,閉門守城,我再與梁功曹等人力勸太守應當出兵救上邽,與太守故意爭執。
讓那曲長誤以為太守與城中文武不和,誘其來勸我等為內應,待得漢軍抵達冀縣後,就可誘漢軍入城,再於城中伏兵滅之。
則漢軍可退也!”
馬遵聽得撫掌:“此計甚妙!郡中常有人私議我為人多疑,此必是漢軍細作故意散布,欲壞我清名。若能以牙還牙,滅漢軍於冀縣,謠言不攻自破!”
薑維嘴角動了動,沒有反駁。
隻是在心底卻是多了幾分鄙夷:你不多疑?你不多疑漢軍能一路勢如破竹,連個像樣的抵擋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