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當怒目圓睜,衝著劉備嘶啞質問。
他心虛的眼神中,又透著一絲深深困惑。
陸遜不是說了,苦肉計已瞞騙過劉備,對方已深信自己將竊取聯軍糧草來歸嗎?
你劉備不還親口承諾,將倘開營門,笑迎我韓當歸順?
現下這又是幾個意思?
殺我個措手不及不說,還叫你的部將,把我砍成如此重傷!
你劉備不守信用,不按套路出牌啊…
“江東人的臉皮都這麼厚麼,到了這般地步,你還有臉質問我家主公?”
蕭和實在看不下去,不得不出言諷刺,抬手一指那些糧船:
“你若是真心來歸,那船中怎麼裝的全是火油柴草,糧在何處?”
韓當打了個哆嗦,原本灌滿了水的腦子,陡然間清醒了過來。
失敗了。
他的詐降之計,徹頭徹尾的失敗!
劉備必是早料到他是明為詐降,卻意欲趁勢發動火攻,故而才令周倉突然發難,半路截擊。
這意味著,從一開始,劉備就識破了他的苦肉計,看穿了呂蒙這一連串布局。
“這不可能,呂子明的計策天衣無縫,縱使張良複生,亦不可能看穿?”
“這不可能,不可能…”
韓當僵在原地,神情愕然驚悚,耳邊仿若有雷聲轟轟震響。
劉備俯視著韓當驚駭錯愕的老臉,冷冷道:
“從陸遜自稱受你所托,前來表明歸降之意時,吾伯溫軍師,便早看出這是呂蒙那廝的詭計。”
“孫權借著你以下犯上罪名,當眾杖責你,無非是一出苦肉計,隻為令吾對你詐降深信不疑。”
“你不惜受皮肉之苦詐降,又自稱要竊了糧船來歸,無非是避過吾巡船攔截,接近我水營施放火船,將我戰船水營燒個天翻地覆!”
劉備將他們的全盤布局點破,敬佩的目光瞥向蕭和:
“呂蒙此賊,確實是足智多謀,這一計確實詭詐難測。”
“可惜啊,吾伯溫軍師神機妙算,當日他白衣渡江之計,逃不過伯溫的洞察,今日亦是如此!”
韓當如被當頭棒喝,幡然驚醒,顫巍巍的轉過頭,難以置信的看向了蕭和。
眼前這人,就是傳聞中,有神仙手段的那個奇人?
周瑜也好,呂蒙也罷,數敗於夏口,無數奇謀妙計,皆為此人洞悉?
“你…你…”
韓當手指著蕭和,一句話說不出來,臉形扭曲出匪夷所思之色。
要說這計策拖的太長,節外生枝,為對方看出破綻也就罷了。
可這個蕭和,是從陸遜登岸的第一時間,就推算出了呂蒙整個布局。
就算他是呂蒙肚子裡的蛔蟲,也不可能洞悉到如此精準的地步吧?
這還是人嗎?
韓當心神遭受重創,肩上劇痛再度襲來,陡然間大喘起了粗氣,雙手撐地伏倒下來。
“陸遜臨走之時所獻連舟之策,無非是想叫我們將戰船相連,好叫你放火船時,我軍戰船來不及四散規避。”
“你連著拖延十日不肯來歸,隻不過是等今晚這場南風,才好順風放火,火助風威。”
“爾等種種布局,不得不說,確實是環環相扣,精妙絕倫,連我也險些沒能參悟。”
“可惜啊,在蕭軍師眼中,不過是孩童嬉戲,徒增笑耳。”
一旁的法正隨之開口,將最後一塊拚圖也點破,言語之中,顯然對蕭和已是由衷欽服。
“嗚——”
韓當僅存的丁點意誌,為法正之語擊垮,狂嘔一口鮮血,趴在地上大咳起來。
“為什麼會這樣?”
“這世上怎會有如此智計之人,我江東眾豪傑,竟如跳梁小醜一般,為他戲耍於股掌之間?”
韓當拳頭不停的捶擊著地麵,臉上的驚駭漸漸轉為了悲憤。
呂蒙的計策已敗露,劉備的應對手段,必是不止於將他和這幾百士卒拿下。
這岸上定然已嚴陣以待,坐等著呂蒙後續大軍自投羅網。
江東屢次損兵折將,呂蒙手握那兩萬精銳水軍,若是再遭重創當如何是好?
莫說是孫權實現奪取荊州,割據江南半壁的霸業,隻怕到時連江東一隅也守不住了啊!
若江東傾覆,孫氏基業葬送,他還有什麼臉,去九泉之下麵對孫堅?
韓當越想越覺悲涼,整個人已陷入絕望之中。
“將他押解下去吧,莫要慢怠了。”
劉備不屑於再多言,拂了拂手。
韓當乃孫氏三代老臣,勸降肯定是不可能勸降的。
不過其既已被俘,念其乃當世名將,又是自己幽州同鄉,以劉備的氣量,該給的待遇自然還是要給的。
左右士卒便將韓當架起,押往旱營。
就在經過蕭和身旁時,原本萬念俱灰的韓當,在瞥見蕭和一瞬間,腦海陡然間迸出一個念頭:
殺了他!
劉備能有今日勢不可擋之勢,能屢屢重創他江東軍,皆賴此人之謀!
殺了他,江東就還有救!
韓當眼眸中凶光畢露,如同回光返照一般,陡然間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竟能重傷之軀,將左右士卒奮然掀開。
掙脫瞬間,他一把奪過士卒腰間環首刀,殘軀憤然撲向蕭和,揮刀就要當頭斬去。
“保護軍師!”
劉備大吃一驚,拔劍出鞘縱身就攔了上去。
左右諸將士,皆沒料到韓當重傷之下,還能爆發出這般拚死一搏,震驚之下紛紛阻擋上前。
蕭和卻負手而立,不動如山,臉上沒有半分驚慌。
因為他知道,那個人時刻守護在身邊,絕不會允許任何人傷了他。
果然。
韓當還沒撲到跟前,身後關銀屏便如一道疾風,瞬間擋在了自己跟前。
長劍出鞘,電刺而出。
“噗!”
韓當胸膛已被貫穿。
手中環首刀跌落,膝蓋一軟,無力的跪倒在了地上。
“文台啊,我已儘力了,可我殺不了這妖人,守不住你孫家的基業了啊…”
生命飛速流逝的韓當,仰望夜空悲叫,蒼老臉上扭曲著愧疚與悲憤。
“老匹夫,敢謀害我夫君,你找死!”
關銀屏一聲怒罵,長劍一收一斬。
一道血光再次而過,韓當一顆鬥大人頭,滾落在地。
關銀屏將韓當人頭一腳踢飛,長劍在他屍軀上擦去鮮血,一邊收劍歸鞘,一邊罵罵咧咧。
蕭和不由咽了口唾沫。
這還是他生平頭一次,親眼見她殺人。
還真是乾脆利落,手段狠厲,眉頭確實都沒皺一下呢…
劉備見蕭和無恙,不由鬆了口氣,看著身首異處的韓當,卻怒火狂燒。
我敬你是當世老將,念在同鄉的份上沒殺你,你倒好,竟然還妄想害我軍師?
你害我我還能大度,你想傷我伯溫,那就不行!
“將這老賊屍體沉江,將他的人頭,給吾懸掛於岸邊!”
劉備一臉怒色傳下號令。
屍體沉江喂魚,等同於挫骨揚灰,不給其全屍。
人頭懸掛岸邊,是要借韓當人頭,嚇破隨後而來的江東軍肝膽。
左右皆知,自家主公這次是真的被激怒了,不然生平可是鮮有以這樣手段,對付一個已死之敵。
隨著韓當屍體沉江,人頭高懸於岸邊時,關銀屏也消了一口怒氣,不由拍手叫好。
“銀屏,適才幸得你反應機敏,方才護得伯溫周全。”
劉備對侄女滿意的點點頭,忽爾想起什麼,笑問道:
“不過伯父適才好像聽到,你管伯溫叫夫君?”
關銀屏先是一愣,旋即想起自己情急憤怒之下,似乎確實是脫口而出了一聲“敢謀害我夫君”。
“侄女哪有,伯父你定是聽錯了~~”
關銀屏忙是矢口否認,臉畔卻是緋紅如霞,窘羞二字都寫在了眼神之中。
劉備一見她這般表現,便知好事是成了,不由哈哈大笑。
左右諸將們,皆也看懂了其中名堂,目光看向蕭和,不由也暗自笑起。
被圍觀的略感尷尬,蕭和隻得乾咳一聲,抬手一指:
“呂蒙統帥的江東水軍,定然已尾隨於後,主公,速速點火,將那幫江東鼠賊引過來吧,免得夜長夢多。”
劉備笑聲一收,回緒遂回到眼前戰局。
於是當即傳令,將沿岸一線,事先就備好的一堆堆乾柴,即刻引燃。
轉眼間,近百堆柴木儘數引起,遍布水營沿岸。
從江上觀之,仿若整個北岸劉軍水營,轉眼之間已為火船引燃,燒成了一片火海。
江上。
兩萬江東水卒,正布列於戰船上,死死的盯著北岸劉營。
樓船旗艦船頭,呂蒙扶劍駐立。
東南風正急,吹到頭盔都有些戴不住,呂蒙不得不騰出一隻手,緊緊按住。
他隻怕頭盔被掀落,露出了自己禿頂的醜態,令士卒們暗自笑話。
那一晚的恥辱,不禁浮現於眼前。
“我說過,當日之恥,我必十倍向你們討還!”
“劉備,蕭和,今日就是你們還債的時候了…”
呂蒙拳頭緊握,眼眸之中,燃燒著複仇雪恥的迫不及待。
突然。
視野之中,北岸劉營沿江一邊,近百道火焰,陡然間蔓延而起。
“呂都督,韓老將軍的火船放成了,敵營火起!”
淩統抬手遙指前方,激動的大叫起來。
呂蒙笑了。
懸在心頭多日的那塊大石頭,終於在此刻落地。
塵埃終於落定,自己這一道天衣無縫的布局,終究還是成功了。
“我看今日之後,天下誰人不識我呂蒙之名,江東上下,誰還敢笑我為吳下阿蒙,誰還敢對我不服?”
呂蒙越想越是興奮,壓抑於心頭已久的自負,在這一刻徹底爆發,忍不住放聲狂笑起來。
大笑聲中,劍出鞘,向前一指:
“傳吾之命,全軍趁勢殺入敵營,攻上北岸!”
“殺劉備,誅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