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林嗯了聲，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
馬陸並不需要他回答，隻自顧自的說著。
從江林剛來鐵匠鋪，一直到他開始念書，考學，娶妻，生子。
好似要將自己這一生，都完完整整再複述一遍。
直到講起馬鐵匠去世，馬陸的臉上多了幾份愧意。
講到陸應紅的時候，更是眼眶濕潤。
“那一日，娘也講了許多事，卻都是我小時候的事。”
“後來我想明白了，她心裡念著的，是七八歲的我，而不是後來那個不孝子。”
“所以她把那件衣裳給了你，因為這些年來，我變了，可你沒變。”
“隻有在你身上，她才能看到兒時的我。”
馬陸歎息出聲，卻讓自己劇烈咳嗽起來，身上的氣息更加黯淡。
而他的臉色，反倒紅潤起來。
外麵一群人擠在門口，滿臉關切，卻不敢進來。
馬陸看了眼自己的兒子，兒媳婦，孫子，孫女，被子下的手掌哆嗦著，顫抖著，緩緩探了出來。
在他枯瘦的掌心，握著一個布袋。
用了很多種不同的布料，大多都是好東西，隻是針腳並不整齊，仍然歪歪斜斜，大大小小。
馬陸的聲音更加虛弱“當年那袋子，被你毀了，這些年，我又縫了一個，隻是一直不知道怎麼給你。”
“辰哥……弟弟知道錯了。”
“你那糖葫蘆，還能放進這袋子裡嗎？”
江林看著那五顏六色的布袋，上麵開始隱隱透出了一絲絲的氣息，而這氣息，則與身後的那些人緊密相連。
雖然馬陸沒說，但江林已經猜出，是用這些人身上的布料縫製出來的。
他的視線移到馬陸臉上，看出了那眼神中的意思。
馬陸眼中有著期盼，有著自責，更多的，卻是懇求。
他伸出的手，顫抖著。
看著那皮包骨頭的手掌，江林不自禁想起了馬陸第一次送來布袋時的樣子。
“你用手掏爐子都不疼，我這算啥！呐，袋子給你，可得收好啊，彆讓我娘看到。不然的話，她要怪我又亂玩了。”
“馬陸，你又跑哪去了！”
“來了來了！”
“大半夜不睡覺乾嘛呢？”
“沒乾嘛，撒尿去了。”
“你個小兔崽子敢撒謊，明明是去柴房了！看我不抽你！”
“啊！爹，救我！”
過往的一幕幕，讓江林終究難以狠下心。
他輕歎一聲，將這袋子接了過來，而後伸出手向後一抓。
扒著門框往裡瞅的小丫頭，被隔空抓了過來。
她驚叫出聲，落地後，卻又紅著臉有些興奮，好似這是很好玩的事情。
江林把袋子塞到這丫頭手裡，道“她還不錯。”
馬陸看了眼那小丫頭，是他二兒子的小閨女，如今的年歲，和他剛認識江林的時候一樣大。
儘管江林的動作清楚表明，他不在意整個馬家，但這丫頭，還算能入眼。
馬陸臉上多了分笑意，他微微點頭“好。”
手掌落在床上，馬陸臉上的紅潤之色，連同著身上的氣息，快速消失，黯淡。
他的瞳目，逐漸失去了焦距。
仰頭看著房頂，嘴巴微微張開，發出了輕微的聲音。
“辰哥……”
“我不想去念書了……”
“我，想爹和娘了。”
所有的氣息，在這一刻徹底消失，房間裡一片寂靜。
外麵的人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開始有輕微的抽泣聲響起。
站在門口的那名中年男子，顫抖著問道“洪叔，我爹他……”
江林伸出手，幫馬陸合上了雙眼，然後將枯瘦的手掌塞回被子裡。
坐在床邊，看著膚色逐漸灰白的馬陸，江林許久沒有出聲。
屋外的哭聲，漸漸多了，大了。
身邊也傳來了輕微的抽泣聲，江林轉過頭，那丫頭已經捏緊了手裡的布袋，淚流滿麵。
她不敢哭的大聲，憋的臉蛋通紅。
苦鹹的淚珠，順著臉頰，鼻梁，溜進嘴角，再順著下巴滴落。
“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好些。”江林輕聲道。
他眼裡有些迷惘，這話，似曾經對誰說過。
那丫頭這才張開嘴巴，哇的一聲撲在馬陸的屍體上，大哭出聲。
“爺爺！我要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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