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陸沉踩著滿地碎榆錢拐進義莊時,月光正從瓦縫漏在七口描金童棺上。金漆繪製的雲雷紋裡遊動著暗紅血絲,像是匠人用朱砂摻了活人血。老卒獨臂按在棺蓋上,玄鳥護甲映著月光泛起青銅冷光:"七口北鬥陣,棺底壓著河圖殘片。"
紮紙匠的剪影突兀地映在東窗欞上,金蛟剪開合時發出金石相擊之音。陸沉注意到剪刃反光裡浮動的不是當下景象——焚書坑的餘燼中,儒生們被砍斷的右手正在灰堆裡書寫《樂經》。
"牧野之戰,血流漂杵。"紮紙匠的聲音像是兩張糙紙摩擦,窗紙突然浮現武王伐紂的皮影戲。紙人陣列從牆麵剝落,落地即成商周甲士,青銅鉞劈出的腥風掀翻了北牆三口薄皮棺。
老卒啐出口中草莖,榆錢從袖口傾瀉而出。錢幣落地即化披甲銳士,結成的魚麗之陣竟與白起破趙時的錐形陣如出一轍。"某隨武安君破邯鄲時,最厭這些裝神弄鬼!"他獨臂揮動間,榆錢銳士突刺的軌跡暗合長平之戰的殺伐氣。
陸沉的無相骨突然震顫。第三口童棺的陶塤滲出黑血,塤身上《詩經·碩鼠》的刻紋正被血汙改寫為"食黍"二字。他劍指剛觸及棺中童屍脖頸的長生鎖,耳畔驟然響起千萬民夫的號子聲——那是阿房宮礎石裡澆築的怨魂在哀鳴。
"驪山陵的鎮魂鎖!"老卒暴喝。玄鳥護甲射出道青光,正中童屍額間。屍體突然睜眼,童稚嗓音吟唱的《擊壤歌》卻帶著耄耋老者的滄桑:"帝力於我何有哉..."每個字都震得棺木浮現出秦篆咒文。
紮紙匠的真身終於從梁上飄落,他手中的金蛟剪竟是用《甘石星經》殘頁熔煉而成。剪刃開合間,紙甲士陣列突變八卦陣型,乾位甲士的青銅鉞上突然睜開密密麻麻的複眼。
"白起的劊子手也配談天道?"紮紙匠撕開胸前的喪衣,露出布滿《挾書律》刺青的胸膛。那些被禁的典籍名稱正化作黑煙,將魚麗之陣的榆錢銳士腐蝕成銅綠。
陸沉挑起貨擔裡的竹笛,吹出的卻是《無衣》戰歌。音波激得童屍脖頸長生鎖浮空而起,鎖眼處的驪山陵徽記突然投射出地宮幻影——萬千刑徒正在夯土中掙紮,他們的脊骨被鍛造成鎖鏈,串聯起十二金人。
老卒突然咬破舌尖,將精血噴在玄鳥護甲上。甲胄紋路暴漲,竟在空中重現當年白起中軍大纛。"風!"他獨臂指天,魚麗之陣應聲變作鋒矢陣,破開八卦陣的生門直取紮紙匠本尊。
棺中童屍的吟唱突然變調。七具屍體同時坐起,手中陶塤噴出血霧,在半空凝成"焚書"篆字。陸沉的無相骨刺穿血字時,指尖傳來竹簡灼燒的觸感——這些童屍竟是當年被殉葬的守藏史後裔!
紮紙匠的金蛟剪突然絞住老卒的玄鳥護甲。甲片崩裂的刹那,露出內層密密麻麻的刻字——竟是當年被抹去的《尚書》百篇目錄。"原來武安君也私藏禁書!"紮紙匠狂笑,剪刃迸發的火星點燃了那些目錄,火舌順著老卒經脈蔓延。
陸沉袖中逍遙醉潑出酒線,在虛空寫出"禹貢"二字。酒液遇火即燃,將《尚書》目錄燒成灰燼的同時,也逼退了紮紙匠。七具童屍趁機躍出棺槨,長生鎖鏈結成北鬥形狀,鎖鏈儘頭竟拴著塊阿房宮殘磚。
"擊壤而歌,本為盛世之音。"陸沉的無相骨突然點中老卒玉枕穴,"白將軍當年可聽過真正的《擊壤歌》?"
老卒渾身劇震,被封印的記憶如開閘洪水——長平戰後,白起曾帶親兵暗訪邯鄲郊野。田間老叟擊壤而歌,武安君駐馬傾聽良久,最後摘下玄鳥護甲擲入漳水:"此甲當鎮殺伐氣。"
玄鳥護甲突然發出清越鳳鳴,表麵的血垢層層剝落,露出底下用隕星鐵鑲嵌的《擊壤歌》全文。童屍們的吟唱突然變得歡快,長生鎖鏈應聲斷裂,驪山陵幻影中傳出礎石崩裂的轟鳴。
紮紙匠暴怒地撕下臉皮,露出布滿《詩序》殘章的真容。他手中的金蛟剪暴漲三丈,剪刃開合間竟將空間裁出裂口,無數焚書坑的殘簡灰燼從中傾瀉而出。"吾乃李斯筆鋒所化,爾等安敢逆天!"
老卒獨臂擎起榆錢劍,劍身浮現出當年白起破郢都時鑿刻的《詛楚文》:"大良造有令——"劍鋒所指處,玄鳥護甲化作青鸞直撲紮紙匠。那些《挾書律》刺青遇到青鸞真火,頓時扭曲成求饒的儒生麵孔。
陸沉趁機將無相骨刺入長生鎖眼。鎖芯彈出的不是機簧,而是截帶血的秦詔版——"書同文"三字正被血汙浸成"焚書令"。童屍們突然齊聲慟哭,淚水落地即化陶俑,每個俑人都在用不同的六國文字書寫《擊壤歌》。
紮紙匠的金蛟剪突然調轉方向,將自己的身軀攔腰剪斷。上半身化作《商君書》竹簡纏住青鸞,下半身變成《韓非子》帛書卷向陸沉。"法不阿貴!"殘軀嘶吼著,法家典籍的文字化作銅烙鐵襲來。
老卒的榆錢劍突然崩碎,劍身裡飛出當年白起私藏的《樂經》殘頁。五音十二律自動譜成破陣曲,將法家文字震成齏粉。陸沉的無相骨趁機穿透紮紙匠眉心,挑出根用蒙恬筆製成的魂釘。
"陛下...焚不儘..."紮紙匠的遺言隨軀體一同化作灰燼。灰燼中殘留的半片玉簡上,赫然寫著徐福東渡前刻錄的海外仙山圖。
七具童屍此時已化為石像,掌心的陶塤裂開,露出裡麵用童子發絲抄寫的《論語》殘章。長生鎖鏈儘數崩斷,鎖芯裡滾出七顆玉琮,每顆都刻著被秦始皇抹去的諸侯國史。
老卒跪坐在殘棺旁,玄鳥護甲上的《擊壤歌》正在消退。"原來武安君早就後悔了..."他撫摸著甲胄上逐漸隱去的"帝力何有"四字,獨臂顫抖著捧起塊殘磚——那是阿房宮礎石裡嵌著的邯鄲城磚。
陸沉撿起燒焦的金蛟剪殘片,刃口上"李斯"印鑒正在滲血。月光突然大盛,義莊地麵浮現出完整的河圖洛書,那些被童屍淚水浸濕的文字正自動修正星圖軌跡。
當第一縷晨光照在童屍石像上時,他們脖頸處的長生鎖痕竟開出了桃花。老卒的玄鳥護甲徹底褪去殺伐氣,化作尋常皮甲的模樣。貨擔裡的殘鏡突然嗡鳴,映出寧姚在雲海中調整量天尺的身影。
"驪山陵要醒了。"她隔著鏡麵輕點陸沉眉心,一道劍意順著因果線刺入地脈深處。千裡之外傳來地龍翻身的悶響,十二金人的虛影在雲端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