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還是沒有他走得快。
眼看他就要追上她了,而她又不敢跑起來。怕驚動了他,怕他比她跑得還要更快。
正在這時,迎麵又走來了一個人,湘瀟大聲地叫了一聲:“三叔。”他是附近村子裡的村支書,也是父親的老朋友。
隻聽他應了一聲,然後向那醉漢走了過去。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德貴,你又喝醉了?你忘記了,這是以前火車站郗站長的女兒?你不記得了,這是火車站郗站長的女兒?不是你老婆,你老婆在家裡。”
原來,他就是母親所說的,遠近聞名的花癡德貴。她家剛搬到小站上的時候,村支書帶著他到她家裡,給他們搭過地震棚。就是小站人家在自己家住的房子旁邊搭建一個小房子,用來堆放木柴和雜物,養雞養兔子。
九年以前,德貴二十五六歲,是遠近聞名的泥瓦工,是乾活的一把好手。他在她家乾活的時候,他老婆背著兒子,牽著女兒來看過他。那時候他兒子不到一歲,女兒三歲左右。她還刮過他兒子的小鼻子,她一刮,他就手舞足蹈地笑個不停。
可是後來,他兒子得了白血病。他借了5萬塊錢給兒子看病,錢沒有了,兒子也沒有了。5萬塊錢,對城裡的醫院來說,一下就花完了。但是對一個農村家庭來說,卻是一個無底洞。
他老婆想不通,喝百草枯自殺了。他在一夜之間也變傻了,天天用酒來麻醉自己。看見姑娘媳婦就跟著追,他總是說他看見他老婆背著他兒子在他前麵走。
當他和她迎麵而過的時候,他並沒有馬上來追她。那可能是因為她長得很白,不像是本地人。而且她穿的衣服,她紮著個馬尾,也不像是個小媳婦。
那他為什麼都走遠了又倒了回來呢?因為他不想放過任何人,他不想放過任何機會。
他雖然變傻了,但變傻以前的有些事情,他還是記得清楚的。他聽三叔這麼說,遠遠地望著她,“嗬,嗬嗬”地笑了幾聲,然後轉身跟著他往山上走去了。他要回家了,他家裡還有一個眼睛都哭瞎了的老母親在等著他。
他一定還記得父親,他一定還記得父親對他的好。在他幫他們蓋房子的那半個月,父親母親總是很熱情,每天都好酒好菜地招待。父親還親自下廚做菜,在飯桌上的龍門陣也很多。
外婆更是說:“不能虧待下力氣的人”,每天都要煮兩個紅糖荷包蛋。在那個物質還並不富裕的年代,弄得跟過節一樣隆重。
如果說父親的密招是兔子,那外婆的密招就是荷包蛋。馮叔叔給父親看病,也是每次都是兩個紅糖荷包蛋。
因此馮叔叔的記憶也是很深刻的。不太珍貴,但是已經是他們能夠夠到的好東西。
雖然父親已經去世六年了,聰明的村支書和變傻了的德貴,都還記得他。雖然父親已經去世六年了,都還在庇護著她。
原來高大健壯的德貴,原來勤勞能乾的德貴,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一點也認不出來了。湘瀟心裡好難受,眼淚止不住地直往外流。她幸好沒有捧起一捧黃沙,撒到他的眼睛裡去。
小地方的人,不懂得什麼大道理。沒有見過大世麵,沒有經過大波大浪。一遇到事情,就很容易出問題。變瘋變傻,自殺或者是一病不起,都是常有的。
冼銳也真是運氣好,看人也很準。他惹到的是像她這樣開通的小鎮女孩子。不然,又是一起事故。
這就是母親所說的:“眼睛隻看一寸遠”。
高中的最後一年,新換了一個校長,覺得學校不應該做虧本生意。學費那麼便宜,飯菜那麼便宜,課間還有加餐。她直接把學費從二十多元一學期,調到了270元一學期。
她當時沒有報名。她準備跑回家去對母親說,反正職高不包分配了,她不讀了。當時她搭著火車頭回家,一跳跳下來,正好遇到她母親,差點摔倒在鐵路道渣上。
她並沒有說天天在教室裡就是看小說和發神,看同學傳紙條,聽老師對著書念。母親就這樣罵了她,說她:“眼睛隻看一寸遠。”
有人傳說,開貨車的司機都是年輕的小夥子,流裡流氣,有很多都吸毒和調戲女孩子。她那天也是實在找不到車坐了,才自己一個人搭了貨車。
卻並不是。
那兩個男孩子隻比她大四五歲,長得非常健康,人也非常好,把她照顧得也很好。刹車特彆穩,還叮囑她下車的時候慢一點。
少數並不能代表全部,不能夠一棒子打死所有人。機務段有的是視力好,身體棒,踏實肯乾的精神小夥,是好姑娘們合適的婚戀對象。
其實她往那四個家庭裡跑,也並沒有學習到多少實際的東西。隻是偶爾去一次,也不可能真正學習到多少。但是,倒是開了個眼界,倒是開了世界的另一扇窗。
而對於他們的子女來說,那才是他們的日常,那才是日積月累,積沙成塔。她和他們,不可能是一樣的。
即便是這樣,也比封閉著好一些吧。這可能,也是母親的想法。至少,當她遇到問題的時候,她會有更多的想法,更多的解決辦法。而不會,隻有一根筋。
這就已經是看世界的,最近的捷徑。
如果他們夫妻倆都好好的,那他們以後可以再要一個孩子,債也可以還完。十年以前一個月收入幾十元,而現在都幾百元了,誰知道以後又會是什麼樣子的呢?隻要人好好的,總會有辦法。
現在想來,這文憑不管有用沒用,聽上去總是要好一些。就像父親帶著她們全家農轉非,她們先,彆人後,那可是完全不一樣的。這文憑的有與沒有,肯定也是完全不一樣的。母親是對的。
如果她把她和冼銳的事告訴母親,她比她多活30年,而且是成年以後的30年。那她又有什麼獨到的見解呢?她說不定不反對了呢。
但是在這之前,她從來就沒有像現在這樣想過。她也從來就沒有像現在這樣,觀察過她母親。
相較而言,馮叔叔是多麼地有智慧。
他雖然隻是個孤兒,卻創造了今天這樣好的物質條件,取得了今天這樣令他驕傲與自豪的成就。他對人那樣好,並且那麼成功地經營了幸福美滿的家。
阿姨也是。她嫁給他時,他是一貧如洗的,她並沒有埋怨,而是和他共同創造了現在的好生活。看一個成功的人,真的不能夠隻看他成功的表麵,而應該看他背後所做的一切努力。
馮叔叔和阿姨,他們努力地去學習和模仿成功人士。在專業上向他們學習,在穿著打扮和為人處世上也向他們學習,並不固執己見。
專業才是主乾,其他的隻是枝葉。
但是他們的學習,又並不隻是簡簡單單的搖頭擺尾。他們始終沒有失去自我,在該有主見的時候又很有自己的主見。因此,他們成功了。
本來已經平複的心情,現在卻是那麼地難受,而且更加地難受。
湘瀟向山下走去。她走過小鎮,穿過鐵路,向河邊走去,她要去看看大涼山的母親河安寧河。這樣,她的內心才能夠得到平靜,得到安寧。
她走過了那座當地人集資修建的簡易的橋,她過了河,走到了河對岸的河灘上麵。因為是集資的,橋邊專門有一個人收費,過橋一次收五毛錢。這裡來來往往有很多的人,應該是比較安全的。
安寧河水平靜地淌過,她在她的身旁來來回回地走了一趟又一趟,心中豁然開朗。
她見過波濤起伏的鬆林了,她見過一望無垠的河灘了,她的胸中已經有丘壑,有山河了。
夕陽西下,她該回家了。
她已經想好了她的問題了,她已經知道應該怎樣去做了。
她應該努力地去過,她的明天了。